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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校园] 感谢你来参加我的葬礼[青春/中短篇/HE]BY:行路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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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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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30 18:50: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和初恋相逢在他的葬礼上。

水贴:留言找我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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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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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30 18:51:46 | 显示全部楼层
1.

时隔七年,重回故土,没想到原因竟是为了来参加初恋的葬礼。

初恋,和故土。

这两个说法单单拎出来一个就够人寻味一阵,更何况在这后面,还要再加上“葬礼”这两个字。

此刻我正位于一架轮渡之上,我拉了拉头戴着的鸭舌帽,将一脸菜色掩盖在帽檐之下。现在比起之后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对于乘船而带来的强烈的晕眩感和呕吐的欲望已经快将我折磨够了,我不敢想象接下来即将会发生的一切。

真是令人感到疲惫。

说是故土,其实只不过是我父亲的老家,位于韩国最南边的一处向海上延伸出来的一座岛屿,一座漂浮着的孤岛。穿过慕白海霞,行船不过两小时就能抵达的父亲的老家——日歌岛,现在已经就在眼前了。

伴随着逐渐变慢的船速,在我身边已经有不少游客打扮模样的人迫不及待解开了座位上的安全扣,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下船口聚集着。只有我,甚至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简单地放了一些必备的身份证件还斜靠在座位上,半死不活。

这七年间,我从未再踏足过一次这个小岛,但对于故地的变化我却多少还有听闻。

听说在几年之前,原本封闭的日歌岛因为突然掀起的一阵海钓风潮而走进了人们的视线。这个背靠着山又三面环海的曾经只是以出口药材和渔业维持经济的面积只有5.7平方公里左右,人口基本只维持在五六百人的小岛突然引来了一阵旅游业兴起的风潮。

每每一过休渔期,岛上便会对游客开放,大批热爱海钓的人就会蜂拥而至,即便是对钓鱼没有兴趣,但能够吃上肥沃鲜美的各种海鲜产品,还有岛上特有的以海味做成的各种小食特产也足够吸引不少人群了。

看来,我此番回来,应该是赶上了捕鱼的时节,正好和这些慕名前来的游客们撞在一起。

七月份的天简直炎热得要把人融化,我排在大批观光客后面,拖着沉重的步伐踏上了这片土地。

当初离开时恰巧也是个七月,如今再回来时,仍是一年七月。

湿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但我知道,只要越往内陆走,越靠近山,即便是七月最炎热的日头最高的晌午时分也会感觉到阵阵凉意。日歌岛一面背靠着的日歌山是天然的避暑胜地,这里冬暖夏凉,山中有不少珍稀保护动物,也有不少可待挖采的药材,的确是一块沃土。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回到这里。至少我离开的时候从未想过我还会再度回来,甚至是以这种理由。

所以,人们才会常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我是土生土长的首都人,生在首尔,从小便在首尔的富人区长大。父亲作为白手起家到如今家财丰厚的实干家,从小给我的生活便十分优渥,吃穿用度没有一样是不好的。也许是出于对独生子,并且是从小丧失母亲的唯一的可怜儿子的宽厚和溺爱,便造成了当年才十几岁时的我性格乖张,脾气暴躁并在学业上的懈怠的问题。

我记得那是刚上高中的第一个学期,我相信不仅是因为家境的原因,更是出于我本人的独有的魅力,我才刚一入学便飞速成为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没有人会不知道首尔一中,一年级八班的金在中。

家庭条件优渥,外形帅气,就连个头都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出不少来,即便是性格略有欠缺,但在那些年龄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当中,娇纵火爆的脾气也变成了个性的一种彰显。

人人都说人生就像舞台,就连那时的我也这么认为。年岁只有十五六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自身的不足之处,每日里到了学校便有一大帮人蜂拥围至在我的身旁,要么是极近谄媚的奉承,要么就是渴望能在我的身边获得一席之地,好让自己的校园生活多了一番滋味。那时的我从不认为我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何不妥,尽管内心的某个角落在怀疑其他人的人生应该不是以我这种方式出发,可当时我心思单纯,人生经验尚浅,曾一度乐观地相信,我的人生就会如此般,一帆风顺地进行下去。

意外是独属于命途多舛的苦命人的。

像我这样,每日只顾着和那些劣等生们混迹在一起,老师课堂下布置的作业都是借了班上的优等生的全盘照抄,以应付每日学校和家长的说教。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平日里这种没有智慧的作弊蒙蔽的只有老师和我的父亲,并且也显得十分厚颜无耻,可当时我的心思全然都不在学业上。我更关心的是那些更有梦想、更令人感到刺激与激动的东西。比方说,那时刚刚流行起的机车、从海外父亲带给我的令人上瘾的漫画,甚至还有异校的漂亮女孩,哪一个看起来都要比枯燥无味的学业来得让人激动。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对女孩们表现出的兴趣只不过是我流于表面,或者说是我为了融入其他男同学的一种方式。虽说我自认有足够的资本可以不去顾及他人的想法,可是有时在那些兴冲冲,一天到晚只想着如何能和女孩子交往的男生里面,表现出自己对异性的兴趣,也是一种必要的人际交往手段。

实则,私底下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游戏、漫画和机车。

我就这样在首尔度过了高中的第一个学期。

到了学期的末尾,学校里要组织全校的期末考试,我便束手无措了。

平日里能够借来抄袭作业的优等生自然和我这类的学生分在了不同考场,身边坐着的都是同我一样,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劣等生,有的学习能力甚至还不如我,我无人可抄,面对如天书一般的试卷我能做的只有抱头一睡了之。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一向温和宽厚的父亲在拿到我的成绩单之后意外地变得怒不可遏,那几日家中一度陷入沉寂又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

我自觉行为有错,即便是在假期之中,也不敢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出门厮混,便留在家中看着眼色艰难度日。

十五六岁的少年时期,总是伴随着一股不安定感。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会和我一样,总是觉得自己远比其他同龄人意志坚定,能够操控意识。但实则不然,恰恰是我的不安、我的摇摆,要求我比别人更早地试图控制自己的意识。但其实我的意识仅仅是被错乱利用的工具,我的操控也是摇摆不定、胡乱随意的。

据茨威格的定义,——所谓恶魔性,是一种人人生而有之的不安定,它存在于每个人内部,驱使人冲出自我,超越自我,走向无限。又仿佛大自然将其过去的混沌中某种不可剔除的不安定的部分保留在了我们的灵魂中,而这不安定的部分带着紧迫感,试图返回那个超越人类、超越感官的本原之乡。

当时的我仿佛就是一尾在失控边缘徘徊的列车,如果没有人能够挽救我、把控我,那或许我的人生就此就会滑向不可探测的深渊也未可知。

所以父亲当机立断,做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对我有利的措施。

高中一年级的下半学期开学前,他毅然决然,不顾我的反对和哭闹,将我的学籍转到了他的故乡,位于大韩民国土地最南端的偏僻小岛之上,也就是日歌岛。

当时的日歌岛还并未被大众所熟知,就连我也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这是父亲的老家之外,对此并没有更多的了解了。

对于年岁只有十六的我来说,孤身一人要去到全然陌生的地方度过一整个高中时光,简直就像是古代时被君主流放到荒蛮之地一样,我的内心充满的不安和恐惧。我将那个偏僻的孤岛想象成一座牢笼,围绕着的高山和深邃的海底天然构成了我的枷锁,我感觉到我的人生仿佛一下从云端跌到了谷底。不,甚至都不算作是谷底,那是深渊,应该叫做是深渊才对。

可留给的我连反叛和逃跑的时机都没有,在秋季学期的开始,九月份一到,我便被父亲派来的保镖,和一位负责照顾我生活起居的老管家藤原先生一起,被流放到了孤岛之上。

我不知道那位老管家是如何愿意随着家中的小少爷一同来到这蛮夷之地的,但我看他好像对此还乐在其中。一路之上,和从小都没坐过船因此吐得一塌糊涂的我相比,已年逾六十的藤原先生反而显得神采奕奕,一边照顾着我,还能够一边欣赏沿途尚未开发的自然美景,畅想着未来我们将要一起度过的时间。

就这样,我在丝毫不情愿的情况下离开了首尔,来到了日歌岛市,在父亲留下的祖宅当中要在这里度过接下来将近三年的高中生活。

就是在这里,在我毫不知情并没有丝毫预料的情况下,即将迎接来我人生中最潦草,却也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更是在这里,我结识了那个男孩,就是我人生的初恋对象。

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他的名字,他的模样至今都印刻在我的心底。

即便我早已远离这里已有七年之久。即便这七年间我再也没有可以对他人提起他名字的机会。

但我从未忘记过他。一刻都没有。

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允浩,郑允浩。

tbc.
ps.文中各种地名均为杜撰。
大家不要被名字吓到啊,HE啊,一定是HE的!
不会太长,想说会是个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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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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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31 22:37:07 | 显示全部楼层
2.

不同于首尔地下铁车站内永远的喧闹和人潮拥挤,这里——位于日歌市内的地上铁路内几乎可以用冷清、静谧这些词来形容。

或者说,充满朝气。

站台上竖立着的时钟上显示时间已经超过了七点十分,这本应该是我出现在新学校,站在新教室里,向着一众新同学做自我介绍的时间。但此刻,身着浅蓝色西式校服套装的我却单肩背着书包,仰着头看着字幕有些残缺的显示屏发呆。

下一班通向日歌高中的列车还要十五分钟才能抵达。

啊……一开始就大事不妙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其实我并没有多少焦躁的情绪。因为一整个假期都窝在家里浑浑噩噩日夜颠倒地度过;加之昨天才来到这里之后因为不忍让已年过六十有余的原先生自己一人打扫那么大的一座府邸而一直劳动到深夜,内心还未完全接受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实和身体的疲惫;再再就是,一大早六点不到就被叫起来的我只是听了原先生向我描述了一遍如何去往学校的路线……

总之!

这一切的原因加起来,这才导致了现在这个局面。

我,金在中——从小土生土长的道地的首尔人,现在来到了父亲位于日歌岛日歌市的老家作为学期中的插班生,即便是首尔市地下超——超复杂的地下铁交通也从未迷过路的我,居然罕见地在这仅有两条线路的日歌市里弄错了方向,导致第一天上学就迟到。

仔细想想的话,这应该并不完全是我的错……

百无聊赖,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左右来回摆动脑袋,拽着书包带着的手松开来,在充满朝气的空气中虚虚地抓了一下。

朝气是猛烈的。如果说这里和首尔还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要数这种猛烈又无处不在的朝气,在阳光的照射下,不论是什么样的地方都会变得静谧、平稳。略有锈迹的长椅到明显是新添置不久的自动售货机,挂在柱子上的防盗摄像头,还有头顶上的铁皮屋顶,都被这朝气吞没了。在这里,一切旧的和新的交替又重合,但又显现出别样的和谐,这个早晨充满了仿佛在广播体操中洋溢出的那种希望。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实在快要困死了,刚刚升起的朝阳沿着锐角射来光线,正直直地刺向我那双因为困倦不堪而几乎快要流泪的眼睛。

我不禁又抬起手,虚虚地在眼前遮了一下。

伴随着我抬手的动作,突然一串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叮铃、叮铃”的声音突然跃进了我的耳朵,伴随着这串抓耳的声音,在我眼睛的余光当中,突然和我身上这抹一般无二的浅蓝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眼睛。

叮铃……叮铃……

然后是自动广播声,短短五节标着橙线的车厢快速滑入了站内,自动门在我面前打开。

叮铃……叮铃……

在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那抹浅蓝的身影快我一步,率先迈进了车内。

如果是在首尔的话,七点中的早班车内一定是熙熙攘攘拥挤着赶着上班、上学的男男女女,可这里不是首尔,这里是父亲的老家日歌岛日歌市。几乎没有乘客的车厢内空空旷旷的,不管是哪节车厢里都可以随便坐,可是我的眼前,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和我身上穿着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男生。

第一眼我几乎没有去看他的脸,即便他几乎是完全正对着我的。

空空旷旷的车厢内,随便哪里都是空置的座位,可是那个人就这样站在了车厢门敞开的进口处,正对着我。

我第一反应是,他——好高。

目测有一米八还要再多,宽肩腿长,舒展又挺拔,对于我们这种要天天起早贪黑的高中生来说真是非常难见的体态。

叮铃……叮铃……

随着他的身体轻微的摆动幅度,我看到了这串悦耳的声音的来源处。原来是男生挂在双肩包上的吊坠所发出的声音。我有点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所以从我所站的距离看去并不能完全看清那具体是个什么样的造型。

但大抵明白,是个能发出风铃声音的小吊坠。

挺新奇,毕竟在首尔,没有哪个高中男生会将这种女孩们才喜欢的小玩意随身挂着。

“你不上车吗?”

伴随着列车即将关闭车门而发出的急促的“滴滴”的提示音,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在对我说话。

我如梦初醒。

“上、上!”

我慌里慌张,单肩背着的书包差点从肩上滑下来,我一个跨步,车门擦着我的后背在身后闭合,像是断绝了我的退路。列车随之行进,因为惯性我一个没站稳,双手来不及去抓头顶的吊环,竟然直直地抓上了男生的手臂。

然后我看清了他的脸。

宽肩窄臀的衣服架子,如果不是穿校服,而是穿西装一定很性感。俊美深邃又眉高目深,但又不像混血那样有些过分,睫毛很直又很长,五官微妙得显出冷淡薄情的特质,某些角度看像哪个电影明星。

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

后来私底下仔细去想的时候,发现好像并没有谁像他。

谁都不像他。

我的手指紧紧扣在男生的小臂上,年轻鲜活,肌肉紧实,我的手指痉挛似的抽了一下。

在我目光不错地打量着面前比我还要高个半头的男生同时,他也在垂眼看我。这人不做表情的时候,五官极度冷感厌世,降下一道社交的铁幕,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

我尴尬地松开手,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咳嗽声,手赶忙摸着一旁的栏杆想要坐到座位上,可没想到今天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和我开玩笑似的,列车变换轨道,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惯性带着往后仰去。

超出预料的,男生伸出手揽在我的腰上将我带向他,“小心。”我听见他的声音直直地落在我的耳朵。

距离太近,他身上的某种我说不上来的好闻味道来势汹汹,我可以确定,我几乎是立刻就红了脸。

现在好了,不仅是手,我整个人都变成尊僵化的石像。

“小心呐。”他突然冲我笑了笑,

“……”

这一笑,就像初春化掉的最后一捧雪,不过是做个表情,他身上的那股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感觉就立刻弱化不少,转眼他就变成完美的绅士。

“……”

我从他的怀里红着脸出来,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连句“谢谢”居然都说不出口。

这不像你啊……金在中……

“要坐吗?”

“啊,嗯。”

我稍微犹豫了会儿,跟在他的身后坐在了他左侧、离他大概有两个人距离的位置。

启动的列车转眼已经停靠在某站即将离开,硕大的写着站名的招牌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几乎没有给我留下记住站名的机会就又向左方远离。

“还有七站。”他将身后规规整整背着的黑色双肩包取下来抱在身前,我借此看清,在那磨得有些发白,一看就是使用年岁已久的黑色书包外侧,挂了一个风铃模样的吊坠,那串悦耳的声音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他动作不疾不徐,就像他的人一样,他的语气同样是不疾不徐,“停靠的站多,但是只要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我们的学校。”

“啊?……你怎么知道……”

听见我几乎是有些白痴的发问,他又像没忍住似的笑了下,指了指我身上的日歌高中校服,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他姿态温雅,头向左侧微微偏着,垂着眼,面目沉静美好。

好吧……这可真是不言而喻。

我或许回了句“好”,又或许什么都没说。我很恍惚,我从没有这样的体验,车窗外的视野好像随着列车的摆动在摇晃,画面虚虚实实,很抽象。

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首尔一中,一年八班的金在中,是学校的风云人物,现在,却对着一个乡下的土小子,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这未免让我产生了些许懊恼和羞愧的感觉。

“你迟到了。”我没话找话。

这么说着时,我的眼睛忍不住朝右边瞥,可下一秒,竟然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睛。

吓得我赶忙又将视线收回。

可这次他却什么都没说。

他并没有向我解释他之所以迟到的理由。

也许他并没有任何理由向一个陌生人解释。

……

我几乎是被拥挤着的人流挤压着走出码头的,这中间我的脚是否真的着地了没我都无法确定。刚一出站,拥挤的道路两旁停的全是揽客的车辆,配上晌午时分夏日的蝉鸣铺头盖脸朝我涌来,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还是在首尔,接到的报丧电话仿佛是梦中发生的事情。

而那些遥远的,属于七年之前的记忆,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生活想日我不分时辰。

故地重游,可是故地早已一改往日模样,除了远眺过去的日歌山郁郁葱葱,在猛烈的日光下还是如此沉稳。

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四处张望着。

距离早上接到的从日歌市老同学那里打来的电话距离此刻不过才过去四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准确来说是三小时四十分钟,除去搭乘地铁前往码头的三十分钟,乘船的两个小时三十分钟,剩下的仅仅四十分钟的时间内,我好像已经对于那个信息已经完全接纳程度完好。

虽然我还没能完全意识到,那到底代表了什么。

葬礼……葬礼……郑允浩的葬礼……

邀请我来参加郑允浩的葬礼。

我在心里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这一段话,就好像被魇着了一样,但我必须这样,就好像必须如此,我才能知道此时此刻我身在何处,意欲如何。

一别七年,日歌岛上的码头因为要迎接络绎不绝的游客早已重整翻新,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我找了颗老树底下站着,随便在手机上翻看着老同学发来的信息,等待着来接我的人。

原本想着躲在候车室里等至少还凉快些,可最后还是害怕会错过来接我的人,这才不得不站在了马路对面。翻了一会儿手机,随便点进去今天新闻看了几眼,随即便兴致缺缺地退了出来。眼睛无事可做,我便干脆合上眼背靠着树干歇息。因为一连多日的加班早已让我的身体亏空,一早起来就接受到这么一个重磅消息,我强撑着精神给公司请了假,将要做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安排下去,这才急匆匆赶到了这里。

真不容易啊,金在中。

我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番对自己钦佩之情。

毕竟是二十来岁了,不比十几岁时活得浑浑噩噩,不再是那个就连转学到新学校的第一天都能因为坐反了方向而迟到的混小子了。

但人生的际遇也真是难讲。

如果不是因为地铁坐错了方向,恐怕我也不会在空无一人的车站里遇到郑允浩。

可是他家的方向……明明不是那边才对啊……

我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过去的事情,就好像有团乱糟糟的毛线团在我心中打了结,有些事情原本早已忘记的,甚至是我从未去思考过的事情,就这么突然地在大脑里冒了出来。

真叫人心烦。

天气也闷得叫人烦闷。

我理了理身上的西装。我今天出门前特意换上了我的决战服,一身的西装革履,脚上是锃亮的高档皮鞋,走起路来“喀喀”作响。

怎么还没来?

我忍不住抬起手看了眼腕表。

突然好像有人在靠近。

我感觉到人群在我面前分流。拉着行李拖家带口的观光客们来来往往,“让一下,请让一下。” 的话语在不同人的口中纷纷扬扬,我以为是借路的,低着头阖着眼想往旁边靠一靠。

可身后就是树,我避无可避。

突然一串悦耳的风铃声,就这么传入了耳中。

“叮铃、叮铃。”

……

“在中!”

有谁在叫我的名字。

比起我抬头的速度,另一种感觉以光速更快地传递到我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叮铃、叮铃。”

是郑允浩挂在那个已被磨得发白的黑色书包上的小风铃的声音。

“叮铃、叮铃。”

有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心脏狂跳,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胸口萌生的微妙痛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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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雨连下了三天,自从十月份过了开天节学校连休三日,这才没过两天,又因为谚文日放半天假,再回到学校的时候我颇有些不习惯。我坐在教室里自己的位置上往窗外远眺,正好能看见日歌山高不可攀的峰顶正隐约藏匿于连绵的阴冷细雨中。

这才十月,如果是在首尔的话,还会是连绵一贯的日头高照,气温一定高得吓人,可这里的夏日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踪影,秋雨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临了。

虽然来到日歌市转学到这里的唯一一所高中当插班生仅有一月的光景,但以我开朗的性格自然已经和同学们友善地打成一片。这里的学生们可谓用善良和质朴来形容,他们对于我这个突然闯入的外来者总是抱着探究和好奇的善意,每每一到课间休息或是放学后的时间,才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便凑到我的桌位旁边,听我大肆讲述宣扬一番关于首尔或是我曾到过的其他国家的趣情。而我也会用极尽豪奢的口吻,来描述那些本应枯燥无味的生活,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我本不存在的自豪感。

这种自豪感一部分自然是出于我优异的出身和广多的见识,可另一方面更是出于炫耀的心态。那时我太过于年轻,丝毫不知晓该保持自身谦逊的份量。

每每被大家团团围住时我的神情,就好像是迎着海风前进的船头雕像一般,神采熠熠,只有在这时候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忘记我是因为成绩不佳、生活放荡才会被父亲“流放”到这座孤岛的这段不光彩的记忆。对外我当然也是只说因为想来父亲的家乡生活才会转学到这里,而对真实原因三缄其口。

而就在我极力表现自己的同时,就在这同一间教室里面,只不过是隔了一条过道,就在我一转头就能看见的距离之外,郑允浩就静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看我,但他一定能听到我。因为满屋子除了窗外的细不可闻的雨声,我尖利又澎湃的声音已经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但我实在没勇气回头确认。

仅仅是一个转头的距离,就让我感到和他的距离远得头晕目眩。就像是现在我们之间相对的距离似的,感觉触手可及,却必须突破重围——我必须要拨开围绕在我身边这些叽叽喳喳一点都不知道我心中所思所想的单纯的同学们绕行走上很长的距离。仿佛那些一眼望去进若比邻的星星相隔的数万光年。

现在的状况就是——

我作为时尚和潮流的代名词首尔来的插班生转到日歌高中一年级一班,已有一个月有余,除了报到日的第一天在迟到的地铁上和郑允浩简单的说过了那么两句话之后,我还是没能和他熟络起来。

终于,在一片恭维附和不绝声中,我装作撩动头发,视线不经意瞟过斜后方的男生好几次,可他的头低垂着,目光始终投向桌面敞开的书册上,并不落在我的身上。

甚至我都无法分辨,他是否能将我的声音收入耳中。

我想这应该是出于少年人不可一世的高傲心理,比起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崇拜者,对于像郑允浩这类的,特立独行的,甚至是好像没能将我放在眼里的却让我更加在意。

因为唯独只有他完全不把我当回事,这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对了!”有一个站在我身侧的一个女同学突然开口了,“去年,我的舅舅一家人,带着我的表妹去了首尔呢,回来之后我的表妹向我炫耀了好久,说那里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吓死人了!听说他们还去了乐天世界呢。”

“在中,你就住在首尔,你肯定也去过的吧?乐天世界。”

听了这位女生兴致勃勃的发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又聚集在我身上,期待着我能讲出一些有关的趣事。

我将两只手的手肘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下巴虚虚搭上去,眼珠慢慢转动,心中却突然燃烧起一种痒痒麻麻的异样的感觉。我猜想郑允浩一定在默默听着我讲的话,这一错误的认知是我犯错的第一步。

其实当时的我并没能去过乐天世界,父亲一直忙于工作,身边也并没有能一起去这种地方的朋友。我早就讲过,当时的我身边尽是一些不着调的人。

但是我却装作了然的笑了。

“啊——”我拖长语调,故意装作没什么兴趣的模样,“那个啊,当然去过了,没什么意思啦,比迪士尼差远了!现在首尔人没人会去乐天的,肯定是要去迪士尼。”我将每一个字都咬得脆生,话说得言之凿凿,但其实我更是根本连迪士尼在哪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可是在当时,在那样的气氛中,话就这样顺口说了出来。

这时突然人群里不知道谁突然叫起来:“迪士尼!允浩去过的对吧!?就是上学期过春假的时候,那时候还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回来。”

他的话成功引起共鸣,人群里附和起来,大家的视线都从我的身上移开,全集中到一直坐在一旁沉默却极具存在感的郑允浩身上。于是,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眼睛粘上去。

我转过半个身子,等待他将作何反应。

郑允浩终于肯将头从书本上抬起来——他将目光从我身上——从很多人身上扫过,又垂下眼睛浅浅笑了一下,好脾气地说:“是的。但只是因为父母在日本打工,趁着春假的时候去了一次东京,正好和他们一起去玩了一趟。”

我默默听着。

转学过来已一月有余,在这座远离城市的人口常年只维持在几百人的小岛上,当地的高中生一个年级就只能凑出这一个班二十来个学生。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自然知根知底。

可我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对此我竟然意外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在胸膛中逐渐似火焰般越演俞烈起来了。

当时说不准是为什么,很久之后,大概直到我见识过不少人,现在我才意识到,是第六感提醒我,郑允浩是个危险人物。

郑允浩对于我而言,是个危险人物。

要离得远远的,是越远越好。

可十几岁的我当时并没能体会到身体对我发出的警示信号,反而是在心中愈发地激发出一股不服输的较劲心理,就仿佛飞蛾扑火一样,有什么在心底里叫嚣着想要再次靠近,却猜不到最后会把自己烧成一小撮灰烬。

对,归根究底,我的本意是想说,其实并不是说郑允浩本身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而是对上了他的我,好像是被一股危险却有无法让人逃脱的气氛迷惑住了。

“哇!好羡慕啊!”

“我连首尔都还没去过呢!允浩都已经出过国了……我的人生不会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个连电梯楼都不会有的小岛上了吧。”

人群中的艳羡和哀叹声不绝于耳,这时不知道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对诶!迪士尼好像我们国家没有吧?”

“诶——是吗?!我都不知道!”

“是这样吗?”

伴随着大家的逐渐削薄的质疑声,我能明显感觉得到,我的脸一定立刻就红了。

谎话被拆穿了。

完蛋了。

人群中议论声逐渐小了起来,所有人都发觉了我话中不对劲的地方,所以又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大概是因为共同感受到尴尬的气氛,原本热络的氛围瞬间冷了下来,一时间竟没人再开口。

偌大的教室里静的只能听见窗外似有若无的绵弱雨声。

雨要停了。

我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我。

我想我应该立刻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可不知为何,向来伶牙俐齿的我竟然完全呆住了,完全没能反应过来。这和我的意志无关,完全是因为我一下子僵住了,甚至我扭转过向后方的上半身竟然也完全一动没动,这下我完全成为了一尊雕塑。

突然,郑允浩一下子站起来了,原本敞开的书被他重重合了起来,伴随着他起立的姿势,身后的椅子在地面摩擦出有些尖利又刺耳的响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而我的眼睑也随着他闹出的响动一颤。

随即他将目光完全落在了我身上。

我感觉心怦怦跳起来。

他要说什么?

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比如替我圆过这个谎,再或者狠狠地拆穿我、嘲笑我。

郑允浩将书包背在一侧的肩膀上,站起身视线冷淡地睥睨着包括我在内的众人,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学了,你们都不走吗?”

……

“嘿!”

一个人影似从天而降般,伴随着熟络的打招呼声,有人呼唤我名字的声音盖过了那一串记忆中的风铃声,我有些漠然地如机械般地掉转过头,定睛看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

来人正是今早联系到我将郑允浩的消息传达给我的,高中时班级的班长——我记得他也姓金,但是名字我竟然已经无法再脱口而出了。

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他。比起记忆中高中时期的少年体格,人明显高了,宽了,也壮实不少,但那张脸和记忆中竟没有多少差别。

面对明显有些呆愣,甚至是漠然的毫无表情的我的面孔,来人竟也没有一点尴尬不愉的表情,反倒是热络地扑过来抱住我:“我真的是……咱们多少年都没见了啊?”

多少年?

我脸上多少露出些尴尬的神情,毕竟高中一毕业就连一场聚会都没有参加过的我,似逃兵一样回到首尔一连就是七年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的我,面对老同学的热情多少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在这个气温直逼四十度的盛夏的正午,我还是没好意思推开他热情的拥抱,我也象征地拍打着他的肩头,一瞬间百感交集。

透过另一个的肩膀,我寻着声音远去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个骑着单车的身穿浅蓝色日歌高中校服的男生女生骑着单车逐渐要从视线里消失,我看到其中一个女孩背着的书包上挂着的风铃模样的吊坠发出了熟悉而悦耳的声音。

我身体过电,在四十度的天里打了个寒战。

然后洒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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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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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5 12: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4.

在拥抱结束之前,我就已经擦干了那抹若有似无的泪痕,重又回到了一脸愀然。

说句实在话,我这人自觉样样都比人出挑,尤其是这张脸,虽一定程度上刚毅稍显不足,可现如今花美男当道我自然不遑多让,但却也唯独是这张脸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比起郑允浩的笑脸像是画在他脸上似的,我天生一张扑克脸。这话可并不是说他虚伪,我的意思是,郑允浩的笑脸,好看,稳定,又得体。而我不笑时天然一张好像全世界都欠我百八十万的臭脸,离老远就能惹得人望而却步,迈入工作之后我已然改了不少,可少年时我还不懂得要给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地上铁路的车厢里坐在离了我两个位置上的郑允浩,他转过半扇侧脸对着我,身后映照出疾驰而过的风景的窗子透进清晨的光,郑允浩被笼罩在里面,背光沉出一片难以形容的阴翳。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用那张笑脸自我介绍道:“我叫郑允浩。你呢?”

我牵牵嘴角,也想做出一个像他那样的笑脸来,可不用看,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非常不习惯于这样“类似成人”的自我介绍和寒暄的方式,这不是我所追求的“叛逆美学”,可在他面前我总是不能随心所欲地表现我自己,却也不能完全仿照他的模样。半只脚踏入成人世界的我

郑允浩总让我不能做自己,这恐怕才是我讨厌他的理由。

等这个已经让我快受不了的拥抱终于结束,我也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人的名字。金不凡——他是我和郑允浩高中的班长,是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小伙子,从高中时就是个热心肠,同学们自然而然推举他成为了班长,一干就是三年,毕业时抱着大伙嗷嗷直哭得最凶的也是他。

一别数年,不凡还是我记忆中的老样子,只是如今这副比我都高大不少的男人说着说着就要抹起眼泪的样子多少多少让我显得有些尴尬,和无情。

不是我不想哭,我哭过了,偷偷地。

我被迫被金不凡搂着肩膀坐进他那辆一看就是新买的跑出租的计程车里,车内一股子柠檬清香,容易让我晕车,车内中央后视镜上还挂着他一家三口的照片吊坠,照片上左边看样子是他太太,中间抱着的还是个婴孩大小的孩子,看不出是男孩女孩。

没办法,我就是很容易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金不凡一坐进驾驶座,打着火,车内空调嗡嗡作响,原本还未消散的空调机又吹出凉风,我这才感觉刚刚那股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消散不少。

他看我盯着那吊坠上的照片发呆,呵呵一笑,脸上难得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

“喏——”他把吊坠握在手上,不让其摇晃,举到我面前让我仔细地看,“我老婆——你没看出来吗?再仔细看看!”

他话中指向性太过于明显,只要我智商没出问题,就应该知道这小子肯定是想说他的结婚对象也是我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还要同时身处日歌岛,那肯定就不会是我在首尔认识的人——不用想就是高中时的同学没跑了。

我眯着眼睛快速地在心里过了一遍高中时班上本就为数不多的女孩子,突然心思一动,试探性地问道:“不会是小梢……吧?”

一抬眼看见不凡笑得眼睛都密缝在一起,呲着一口大白牙,就知道我果然猜对了。

我强撑着吊起一口气,恭喜他这么多年果然得偿所愿。

小梢是我们高中时的学校里有名的校花,学习成绩好,人又长得高挑白净,还算是个美女。我说还算是,那实在是因为我没什么看女人的眼光,女孩子在我眼中别无二致,实在让我找不出什么分别。

可郑允浩在我眼中可不是这样。

从在坐错了相反方向的地上铁路上第一次遇到郑允浩起,到马上我就发现我和他居然还是同一个班,他在我眼中是一眼就有别于他人的长相。我不知道他是否有什么异国的血统,总之,他个子很高,鼻梁也很高,有些内双的眼皮似刀削得般一样薄,眼睛颜色偏浅,不笑的时候很冷的一张脸,在人群中要了命的扎眼。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就在短短几次见面中就将这一切切都深深地刻在的了脑子里,但总归是同班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想我的记忆力也不是那么差。

他常常笑,是班级中的好好先生,不论是谁来向他请教问题,还是借些橡皮铅笔的小玩意,他都来者不拒,可我总觉得在他那张笑脸背后,既不产生亲切的错觉,但也不至于在这座封闭孤寂的小岛村上过于孤傲做作。地球仪尚有一条缝,他却是个无孔可入的圆。

躲在人群中偷窥他,我连背影都不会认错。

不要误会,一开始之所以我会那么做,实在不是出于什么旖旎的心思,而是我觉得郑允浩讨厌我。

而我从未被谁这么讨厌过。

扯远了,我略有些晃神,一路听着不凡的滔滔不绝。

高中毕业后他和首尔的大学失之交臂便就留在了日歌山继承了父亲的打渔业,近些年因为旅游的发展,他就又买了这辆小车,在清晨渔船收网之后便开开出租,拉一拉上岛的乘客,也算有笔额外的收入。

“……今年我和小梢是去年结婚的,今年就生了个女儿,所以说人生真的难讲,高中毕业那会我没考上首尔的大学,小梢考去了首尔,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完了,真是没想到……”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默默听着他的话,心里也是这么觉得。

人生真是世事无常。

我以为我可能某天会在什么地方和郑允浩重新偶遇,可没想到,一别七年,有人娶到了当年的梦中女神,有人痛失一生所爱。

但这一插曲让我原本悲壮的心情多少缓和了些,可我毕竟还没有忘记此行的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目的。我看着车窗玻璃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转过头好不容易逮住个他话的间隙,我赶紧问他。

“你早上说郑允浩出事了,然后还给我发来了葬礼的请柬,究竟怎么回事?他、他怎么会……”

金不凡那张原本兴致勃勃表情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肉眼可见的脸僵了一下,我没在意,以为他是怕我不能接受。

我是不能接受,但一路舟车,在这几个小时里我已经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出来,说:“我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这个事,你也不用怕我接受不了,我真没事。”我又强调了一遍,“你先和我讲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么突然?咱们现在是直接过去吗?设好灵堂了?要不咱就直接过去吧。”我的问题像机关枪发射一样。

“别、别啊!”不凡打着方向盘在路口转弯,眼睛很快地瞥我一眼,然后又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说:“灵堂是已经设好了,但是啊……别急,同学们都已经约好了晚上一起过去的,你先好好休息休息,你看看从早上我给你打电话,这才几个小时,你就赶过来了,走,先去我家休息一下,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我眉头皱起来,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可看着不凡的脸色轻快,语气神态也并没有早上给我来电里那么的焦急,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害怕我过于焦心才做出的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好将众多疑问先咽了回去。

我谢绝了不凡邀请我去他家休息的好意,最后他将车子开到了我高中时居住的父亲的老宅,这些年自从我离开之后,只有原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逢年过节原先生也会再回到首尔几趟,可我却是一次都没有再回来过,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回去看看高中时期一直照料我的原先生。

汽车沿着从宽敞的大路中间横穿而过的小路前进,不一会我便看到了父亲老宅的深棕色瓦砾尖尖的屋顶。不凡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我先下了车,站在路边弯着腰看着将我这侧的车窗玻璃降下来,将身子探过来的不凡说话。

我邀请他进来坐坐。

不凡同样也婉拒了我的邀请。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好像有些迟疑,就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说,但我现在的确感到身心疲惫。既然晚上就能知晓一切了,我决定现在先让自己放空一阵。

“先好好歇一歇,晚上七点,我再过来接你。”

我最终同意了不凡的安排。看着车子的尾灯消失在街角,呆立良久,最后才鼓起勇气装作无所畏惧似的朝着大白天还开着廊灯的洋房玄关门廊走去。

……

雨又下起来了。

自郑允浩说完那句——放学了你们都不走吗——这话之后,众人好像是得了什么旨意似的,作鸟兽状一哄而散,只有我还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

一开始是一种丢脸和羞愧的感觉将我钉在了椅子上,我失去了行动了力气,我感觉自己变得十分虚弱,外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高大,只有我愈加渺小。而到了后来,已经单纯是因为,外面的雨又下得大了起来。

轰隆轰隆……低沉绵长的雷声响彻四方,像是对雷声的呼应一般,突然在四下已经渐黑的教室里,有人“啪”得按亮了开关。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亮光吓得一激灵,转过身,就看到郑允浩居然又出现在教室的后门。

他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从我身上一瞥而过,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没能意识到那代表了什么。教室顶上刺眼的白光将我一览无余地搁置在他的眼皮底下,冷白的白炽光无情又圣洁披在他的眼前,像是什么冷漠的神祇巡视治下领域,而后,他看着我,薄薄的双唇上下碰动。

“你怎么还没走?”

我听见这么问我。

虽说是疑问,但我在他的目光之中,丝毫没有看到任何探究的意味。没有——我感到他虽说是对着我,但实则并没有在真正看向我。

我听我的胸腔重重的咚了一声,然后视线慌不择路地移开,可下一秒我原本那股羞愧和无地自容的感觉都变成了一股邪火。

他不是自视清高吗?他为什么不当众拆穿我?他为什么还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出现在我眼前?

那瞬间我恨不得冲上去揪住郑允浩的衣领,在他那看向我的目光温和,不起波澜,风吹不起死水漪沦,就是那种他明明看向我却和看向其他千千万万人都没有分别的眼神中,挥动着我的拳头狠狠给他一拳——等到那个时候,他再看向我的眼神,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在那让我备受煎熬的眼神中,我纹丝不动,甚至我都不知道我的脸上有没有表现出一丝、哪怕一丝丝愤恨的神情。

也许我掩饰地太好了,郑允浩毫无察觉。

他不经意地活动了一下单边背着书包而僵硬的肩膀,我仿佛能从这简单的肢体语言里看到一种神性。

他什么都没再说,甚至都没能等到我的回答,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教室的后门。

指尖卷进掌心的肉,我飞快地眨动眼睛,局促让我无地自处。

情绪像是某种极易膨胀的气体,压缩到阙值,又一度弹回可怕的庞大体积,要把我撕裂。

我确确实实炸开了,我看着窗外的风雨大作,我想着干脆就这么淋着雨跑回去算了,就让大雨把我浇透,然后最好再狠狠地发一场高烧。

我甚至在想,如果能死掉就好了,就让我死掉。发烧可以让人死掉吗?曾经有人就因为发烧就会死吗?

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一切,但当时,我明明意识到了什么,却想不明白,说不清楚,所以才会用这些完全不着调的东西填补空白。

可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教室的时候,一扭头,我看到在刚刚郑允浩站过的地方,靠着墙,一只红色的长柄雨伞,就那么孤零零地靠在那里。

那是郑允浩的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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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天是十月十一日,就是过了谚文日的隔天,在教室里发生了那件事的第二日,早上起来之后果然不出所料,我发起了高烧。其实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就开始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昏脑涨,各处关节隐隐作痛,这肯定是淋了大雨所导致的。

即便是离开教室时看到了教室后门外孤零零斜靠在墙边的那把红色雨伞,但我并没有打算使用它的念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立刻便将脑袋扭正看向下着大雨的前方,在那雾蒙蒙因为瓢泼大雨而无法看清楚状况的道路之上,看不到一个人,更看不到刚刚离去的郑允浩的身影,可我没有一丝犹豫,甚至都没有将书包顶在头顶上,就那么直接冲进了雨幕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醒的很早,依旧参循着高中生的生物钟不到六点就睁开了眼睛,心里想的是赶紧爬起来赶着上学的时间,可是才刚坐起身,在感到眩晕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脊背。明明是还未到深秋,可我竟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与此同时,我咽了咽唾液,只觉喉咙一阵剧痛。

我只能回到床上。

原先生来看过我之后赶忙喂我吃了药,又给学校打去电话为我请假。

我就这么在床上度过了整整一天。

无法睡熟,病恹恹地醒来,又在半梦半醒之间昏昏沉沉。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逐渐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就好像我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自己。

这当然恐怕是我在做梦。

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是父亲当年老家留下来的一幢古老的二层小洋房。

院子外面有一片生机勃勃的山茶花树篱,门口立有石制门柱。在门柱上贴着已褪了色的铭牌,写着“金”姓。

深灰色的老旧房子大概已经很久无人打理,我们刚住进来的时候,院子里杂草疯长,现在过了一个月有余,这片院子在原先生的打理下已经变得井井有条。

而我居住在的房间位于洋房的二层,从一层入口玄关处的有着转角的楼梯上来之后,是一条开着灯却仍显昏暗的走道,两边都是有着日式纸拉门的房间。如果平时房门都闭合,外面的光线就再也透不进来了。而我的房间就位于走廊的尽头。据原先生说这是我父亲年少时曾居住过的房间,他曾在这里日夜挑灯苦读,才会有的今日的成就吧。

可他的儿子却……

我的思绪纷杂,因为还发着烧所以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在我的大脑当中,搅得我头昏脑涨。

一整个白天原先生一直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地想要照顾我,一会儿拉开纸门问我想不想吃点东西,喝点粥什么,或是单纯过来探下我的额头。和室外的走廊上老旧的地板不断响起吱呀吱呀因为走路而发出的声响。他原本是好意,没想到却起了反效果,使我更加无法好好入睡。

一直到这天的傍晚,我大约是在下午时又吃了一次药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后来,大约是在傍晚六点左右,我突然从那种昏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从被子里探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因为浑身上下都还像个会蒸汽的机器一样冒着热气,所以我感觉自己应该是还没有退烧,但那种咽喉肿痛加之头疼的感觉已经减轻不少。随即,我就听到了纸拉门外的狭长的走道上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走动时老旧地板发出的“吱呦”声响。

突然间越来越近的对话声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平日里的洋房总是静悄悄的,原先生不爱讲话,今天怎么突然间会有他和谁对话的声音?我不禁倍感意外,便悄悄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啊,是小在的同学啊……欢迎你啊。”这是原先生苍老却很有劲头的声音,中气十足,即便隔着长长的走廊依旧清晰入耳。

“……”对面那人应该是说了些什么,可刻意压低的声音怎么都无法入耳。

“原来你就是那位医生的孙子……”又是原先生的声音,

“……”

“外孙?哦哦这样啊。”

随着门外的脚步声的临近,原先生的话倒是能听得清清楚楚,可对面那人的声音总是模模糊糊地怎么都听不清楚。我心底里突然燃起更强烈的好奇心,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刚一坐起来,吸入的凉空气让我没忍住咳嗽起来。

剧烈的咳嗽让我原本孱弱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抖动起来,用不着看,我的脸一定憋得通红,眼泪和鼻涕全部一起往下淌。

正当我狼狈不堪的时候,在我还毫无察觉之时,那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口,我听见纸拉门推动的声音。

我强忍住咳嗽的冲动一转头,以黑黢黢的走廊为背景,一抹浅蓝的亮色出现在那儿,像凭空出现似的,毫无征兆,毫无道理。

我眨巴眨巴眼睛,要打却没打出来的喷嚏就这么被我憋了回去,简直憋出内伤。

看得出还是应该刚刚在和原先生交谈时摆出的那张毫无破绽的笑脸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去,所以当转过来再看向我时,眼角和眉梢还留着些余温。可下一秒,我确信,那不是我眼花或是高烧烧坏了脑子,他的面容又恢复到了平日里一贯的那样——

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有那双墨沉沉的眸子落在了我的身上。

——就像他一贯看向我时那样。

但我竟头次细心地发觉,他在看向我的时候,原本松散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的大拇指还不自觉地摩挲着。这副动作让人总觉得此时此刻他是在想着什么我不知道,或者是什么不能向我说出口的事情。

然后,在我的震惊之中,只见郑允浩喉结轻滚,对我说道:“金在中,你还好吗。因为你请了病假,所以,班长托我来给你送今天的笔记。”

……

我已经醒了很久,但依旧强迫自己闭着眼睛躺在高中时睡的那张小床上。虽然身体已经清醒很久,但实际上,我的精神依旧不愿醒来,强迫自己重新回到梦中。

只有我还在梦中,我才不用面对现实中的一切。这应该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吧,想着只要不睁开眼睛,我就还是梦中那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十七岁的高中生金在中。

可下一秒,无意识地一个翻身,身上的白衬衣牵制着我大幅度的转身动作,我这才不得不认命般睁开双眼。

有着泛黄印记的老旧天花板,一盏半圆灯罩的吊灯垂在脑袋上,一旁悬挂着老式灯的吊线开关,略微转头,可以看见只有十平大小的房间里摆放着衣柜、书桌,书桌正对着的是一扇正方形的窗户,从半遮着的窗帘看出去,夕阳还在和天空做着依依不舍地道别,惨红遍满天际。

我不自觉地叹口气,承认了现实。

现在是七年后,而不是七年前。

我是从首尔赶回日歌山,回来参加郑允浩葬礼的二十四岁的金在中,而不是梦中那个年纪只有十六七,因为好面子而故意不使用郑允浩给我留下的雨伞所以发起高烧的金在中。

可即便是梦境,也是我想回却再也回不去的。

啊……但我居然发神经梦到了郑允浩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总之,再一次听见他叫我的名字,即便是在梦中,那也像是个过分的幻觉。

但那应该是第一次吧,他第一次那么叫我的名字……我一个翻身坐起来,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心里止不住地盘算着。印象中高中时期虽然他对我这个新转来的插班生和对待他那些老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当时的我心思细腻敏感,用不着他表现得多明显,我就能觉察得出,自己大概是不着他待见的那个类型。总之除了第一次我坐错方向在地上铁和他初遇的那次,之后他对我好像鲜有关注,格外客气。

郑允浩平日成绩顶尖,脑子聪明,矜而不骄,是个挺好相处的人,但他却推脱了做班长的机会。总之他看起来人缘很好,就是没见过谁能和他走得很近。

而那时的我是个总是自视清高,鄙视一切小屁孩。

我看了一眼床边衣柜旁立着的竖长穿衣镜里照出我现在松散的面容,毕竟是二十多不比十几岁时水嫩了,白皙柔和的面庞轮廓里少了那种青春期特有的坚硬和光彩。其实我知道,那其实是来源于当时我的叛逆心理。

在十六七岁的我看来,当时的我心底里其实对什么都暗含着鄙夷。好学生很可笑,老师很可笑,外面衣冠楚楚赶地铁的上班族也很可笑。在我傲视一切的眼里,一切都是嘲笑的对象。

可唯独郑允浩在这一切“可笑”当中,尤为让我感到可气。尤其是他好似明明可以看穿我的每一句谎言却懒得拆穿我的那副清高模样,更是让我时时感到心绪不畅。

你看,明明只不过是生长在这座偏僻孤岛上的乡下小子,但他无论怎样看来都像是天上的皎月,我虽然不至于黯淡无光,但在他的衬托下,最多也只能算是个雨夜里不清不楚闪着的星。明明我才是从大城市来的富家少爷,和他却看起来像压根不在一个维度上似的。

所以除了我们俩是高中同学这个以外,其实我和郑允浩之间的交集并不算多。如果仅仅是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三年,我想我和郑允浩之间恐怕根本不会有任何故事,或是事故。可偏偏事与愿违,或者是我一直矫情地说成是命运的安排也行,当时发生了两件事情,有人为因素在里面,也有不可抗力的自然因素在暗中发挥作用,改变了我和郑允浩之间原本并不相交的生活轨迹。

一件就是此时此刻,郑允浩受班长所托,为我送来了当日我缺课的笔记。

我一边深深擤着鼻涕听着郑允浩坐在我的书桌前的椅子上说今天课程的内容,一边将弄脏的卫生纸在空中抛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却没能准确地投进垃圾桶中。

我想我一定是烧坏了脑袋,不然眼前这幅景象怎么看都像是只会发生在我梦中的事情。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郑允浩用那双毫无感情的丹凤眼瞥我一眼,长手长脚坐在我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一弯腰,便将我没投进垃圾桶的卫生纸捡起来替我“物归原位”。

“啊……脏。”我还未来得及说完话就在郑允浩看向我的一瞥中噤了声。

……

那天,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呢?

我从床上站起身,头自然地避开头顶的吊灯,走到书桌前,身子探过去打开朝外开的窗户,看着晚霞里不远处每家每户的屋顶,道路,电线杆,还有后院中绿葱葱的树木在一片红霞里别致的美景。几个小孩子在屋前的道路上玩耍,从我在的地方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能听到欢快的声音不断地传入耳中。

在这片难得的像是休假般的时间里,我难得回顾过去。我这才发觉,原来很多像是已经被我遗忘的事情,原来我根本没有一刻曾忘记过。

我不禁莞尔微笑。

我记得好像是要送走郑允浩时,我不顾他的反对从被子里爬起来,坚持要将郑允浩送到门口。

我披着外套哆哆嗦嗦地跟在郑允浩身后,两人一同穿过幽暗漆黑的走廊,吱呀吱呀的地板发出的声音组成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全部。走下楼梯转角,豁然开朗。

郑允浩在玄关的下陷那里换回自己的鞋,他背上放在一旁的书包,直起腰回过身看我。

他正好站得比我矮了一截,导致我现在正好能和他平视着,面对面。

可能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面对他,挺新奇的,诡异的羞赧来得猝不及防,我的耳垂也开始发起高烧,不用看都知道一定红成一片。好在有发烧为我做借口遮掩,也不算奇怪。

我从长长的毛衣长袖里伸出四只手指,手心冲着郑允浩来回弯折几下。

“好吧,那……”我简直语无伦次,“还是谢谢你了,嗯,那……再见?”

命运想玩我的时候不分时辰,老天,我都在说什么?!所以我就说我讨厌郑允浩!

郑允浩就站在那听着我一通胡言乱语,在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表情,然后冲我点点头。

呦吼,我没看错吧,他这张扑克脸上也会出现这种真实的人类表情?!

我看着背着书包转身正要拉开门的郑允浩的背影,心里正在好笑,没想到他突然转身面对着我,那双黑沉的眼睛此刻更加漆黑深不见底。

他压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也可能就几秒,没那么长。然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用几乎我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明明留了伞给你,怎么还会发烧……”

……

啊!对啊!是伞!

那把伞,那把郑允浩为我留在教室后门外的红色雨伞!我怎么会忘记呢!

突然闯进脑海当中的记忆让我整个人开始战栗起来。我顾不上关上大开着的窗户,噔噔几步一把拉开纸推门,踩着吱呀吱呀的地板冲下有着转角的楼梯,来到一层的储物室。

我闹出来的动静使得正在一层厨房里忙活的原先生都忍不住探出头来询问我这是要做什么。

“啊,这个嘛……在找东西。”我一边撅着屁股在储物间的壁橱里东扒西寻一番,抽出空来回头冲着原先生大喊道:“晚上不要做我的饭啊,我和人有约。”

之后就是原先生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但我已经顾不上回复他了。

到底放在哪了呢?

壁橱里到处存放着的都是一些看似能派上用场,但实则根本不会再使用却舍不得丢弃的东西,长年累月摆在这里,占位置不说,还落得都是灰尘。不一会儿,我已经灰头土脸,吃了一嘴灰,就连我的白衬衣上也蹭上了几道印记。

但我心里并没有想要放弃的打算,我心里坚信着它一定就放在哪里的信念。

一定能找到的……绝对能找到的。

突然,在一片灰白之中突然冒出了一抹亮色。

我完全将身子蹲下去,单腿跪在一片灰尘当中,用手拨开那些挡在前面碍事的物件,心里又焦急,却又害怕在拿出的过程中导致它的毁坏。最终,我握到了它的长柄,慢慢将它从里面拽了出来。

“你在找什么啊?”

原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身上还穿着厨房的围裙,手中甚至还拿着锅铲,听到我弄出的响声忍不住跑过来看我。我也回头看着他。他头上的银白色发丝在我的眼中都闪闪发着光。

当他看着将一把红色雨伞紧紧抱在怀里,弄得自己浑身都脏兮兮坐在地上狼狈的我时,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惊呼。

但我已经完全都顾不上了,我佯装着平静,撇下目瞪口呆的原先生,和被我弄得一团糟的现场,只一心抱着那把雨伞三步并作两步,蹭蹭迈上楼梯,回到了属于我的房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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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meijiaxi 于 2024-8-24 08:14 编辑

6.

离晚上七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金不凡的车已经停在了我老家楼下门口的小道上,他按响门铃,开门的是原先生。当时我正急匆匆将已经清洗擦干好的雨伞往一个背包里塞,想着回来离开这里回首尔的时候也要将其带走,听到楼下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这才慌里慌张开始收拾自己才要往楼下走。

还没走到楼梯口就能听到两人互相打招呼寒暄的声音,但从两人对话之间熟稔的态度,明显可以看出平日里有不少交往。毕竟是个不大的小渔村,邻里之间即便交往不甚密切,但总归都是互相听说过、打过照面的。

晚上的不凡换了一套正式些的西服加休闲西裤,黑色皮鞋锃亮的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可以看得出这双鞋子一定长久地摆放在鞋柜里很少穿。他没带腕表,看了一眼玄关墙上挂的时钟,看着从楼梯上下来的我嘿嘿笑了一声,“小在,我来早了。”

其实不早,总是提前十分钟的性格和他高中时如出一辙,和总是掐着点才踏进教室的我有着天壤之别。只是他对我的称呼让我一怔。

小在……

这个现在几乎现在就连家人都很少再唤我的称呼,乍一听到,我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脑海中就好像有哪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这个称呼就好像唤醒了我记忆中的某些缺失的部分,动作停滞,回转倒带……被拉开的纸推门,以黑暗为背景出现的白皙脸庞,“金在中,你还好吗……”——是郑允浩冷淡不起波澜的声音,还有……当时正生着病却坚持起身要将郑允浩送到门口处的我,和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包背在单肩上的郑允浩——啊!就是这个时刻。

郑允浩站在玄关的下陷处,身高和我齐平,他盯着我泛着潮红的脸几秒,然后垂下眼睛。我之前就说过,郑允浩有着一双丹凤眼,但眼皮却很薄,睁眼看人时稍显凌厉,垂下眼睛时却又显出一部分别样的魅力来,让人捉摸不清他此时是喜是怒。

然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用几乎我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明明留了伞给你,怎么还会发烧……”

再然后呢……

我记得后面好像还有什么的,可惜记忆淡化,像水中月一捞就散。

“在中?”

久远的记忆如平静的水面被一个投石震荡出圈圈涟漪,我回过神,不凡和原先生正在用有些担忧的目光看着我。尤其是不凡,在他担忧的目光之中仿佛还夹杂着某种不能言说的愧疚之意。只是,等到我再去探究的时候,他却又恰巧低下了头。

什么啊,我在心底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就好像模糊之中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却又怎么都说不上来。

不过……我想,自从我接到那通对我宣告了郑允浩的死亡电话开始,我的生活就已经陷入到了某种不正常之中。

不然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终我和不凡踏出家门的时候,正好是傍晚的七点钟整。夏日的天黑的晚,这会儿天空不过是刚刚擦黑。上了车,一路无话,车子开在新修的大路上往郑允浩家的方向行驶。

当车子转过几条新修的于我而言十分陌生的道路之后,突然路边的景象开始熟悉起来。我看到那是我曾走过无数次的上学路,街边卖蒸包水饺的小店,总是令学生们流连忘返的文具店,还有我曾经无数次跟在郑允浩身后走过的那条被梧桐树遮蔽的小道,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七年的时间只在我身上匆匆轧过,却没有改变这里分毫。

在车子转弯之后,这一切都猝不及防得被摆在了我的眼前,那场景熟悉到我的鼻子瞬间就是一酸。

我缓慢将车窗玻璃摇下,夏日傍晚特有的温热气息顿时将我捕获,仿佛一瞬就将我带回到七年之前。

就是从那次生病之后开始,我开始对郑允浩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这种兴趣当然是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是怪异的,吊诡的,不知从何而来,却来势汹汹。

郑允浩的家正好在学校和我家的正中间,也记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印象里大概就是我的感冒好了没多久之后,放学后我改成走路回家,然后在半路再搭乘地上铁。而在搭乘地上铁之前的这段路,跟在他身后成了我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癖好之一。我每天都会找着不同的借口——我要去买个新本子、我想去学校附近的某家店逛一下……到最后甚至已经编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来拒绝找我一同去搭乘列车的同学,再到最后,大家已经对我的反常习以为常——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

我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十分龌龊甚至是猥琐,但我依旧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于郑允浩这个人的好奇和探索。

但我更加没办法坦诚地对郑允浩说出——我想和你做朋友——这样的话,我只能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走过他走的路,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连伪造的偶遇都不敢地,这样满足着自己隐秘的心思。

我怀揣着不可告人地想要挖掘出郑允浩看似完美人设背后的真相的隐秘又龌龊的心思,就这样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饮鸩止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做点其他什么事情来增进我和他的关系,可很久之前我就发现了,郑允浩是个无孔可入的圆,如果我只是成为他的朋友,那么,我就只能是他的朋友。这是我不用思考就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如今,七年已过,再回想起当年我的所作所为时,除了满腔的愧疚会使得心止不住的颤抖之外,还有一种似幻非幻地不真实的感觉将我包围住了。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这七年当中,每当我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都会用这些回忆来麻痹自己,每当想起他的时候,我都会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的,眼前的一切纷繁的琐事都变得无关紧要,自己如行走在云端,每踏出一步,都是在郑允浩的目之所及之处。

我好似正被他注视着……

只有产生了这种幻觉才会让我能够坚持下来。

可还没等我从回忆里彻底清醒过来,随着车子行驶地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看到在小巷的路口处,就是郑允浩家的胡同外,大簇大簇的纸扎的花圈快要堆放不下几乎把路都给挡住了,冰冷的现实所带来的陌生感又再次袭击了我。

高中三年,郑允浩都是独自和外婆住在这里,这是我曾尾随着他走过无数次的放学路的终点,我怎么可能不熟悉。

下车子的时候,我几乎腿脚一软,要不是眼疾手快扶住车门,我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耳听,向来比不上眼见,来得如此凶猛,我几乎如被浪潮拍打上岸的鱼,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日歌市的暮色从橙黄色变成赤色,又渐渐变成落寞浓郁的深蓝,将我包围了。

我还记得,郑允浩曾对我说过,日歌山的落日来得比首尔要晚,这里的落日一定要比我在首尔看到的还要美得更多。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的记忆好像产生了些许混乱,所有和郑允浩有关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面被打乱,又被重新排序。

我记得那已经是我转学到日歌山市的第三个学期了,那是个冬日,学校为了督促我们这些准高三生加强体力,以更好面貌应对明年即将来临的高三生活,便在周末的其中一天组织一起去爬日歌山的集体活动。

班级主任向大家宣布了日期时间和一些注意事项,并且建议大家可以互相组队,最后在山顶集合的时间。

我原本无精打采坐在座位上,一听到可以私底下组队,顿时腰杆就挺直了。

放学时我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斜后方郑允浩的动态,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然后卡准了点,“刚好”和他在后门撞了个正着。

虽然这已经是我转学到这里的整整第二年了,也就是说,我和郑允浩已经做了一年半的同学。但,我们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了——就是那种最普通平常不过的,见面最多会点头打个招呼的最普通的关系而已。

这样普通的关系让我感觉到倦怠。

就好像情侣夫妻之间也总会到倦怠期一样,单方面秉持着对郑允浩产生的兴趣的我,也终究会有被消耗殆尽的那一天吧,最近的我就连跟踪尾随他走过的下学路,都开始感觉到索然无味了。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活动,多少让我产生了兴趣。

“郑允浩。”

我稀里糊涂地叫了他一声,甚至连我自己都还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他听到后看了我一眼。今天的郑允浩戴了一副近视镜,不过看起来应该度数不高,银色窄框,架在那可以供我溜滑梯的高挺鼻梁上。也许是我叫的突然,他下意识眼睛斜瞥过来,目光朝下,周身冷淡,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圣像。这不是郑允浩平常的模样,这一刻,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面具并没有被他戴在脸上。

我当时好像模模糊糊意识到,也许这才是郑允浩最真实的模样,但当时我脑子里又想着其他事情,忽略了摆在我面前的微小证据。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完了,还没开口我脸就先红了,但我把这当作是我不善应对突发场面的无措。我张了张嘴,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也可能又没有这么久,是盘踞在心头的某种焦躁拉长了我维度中的时间。

“那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口再说,“登山那个,你……”

还没等我组织好语言,不知是不是我看错,郑允浩原本有些紧皱的眉头骤然放松了一刹,削薄的眼皮下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中似有一瞬乍现的寒光。

我后面要说的话就这样硬生被堵了回去。

我想,即便是我语焉不详,但他那么聪明,应该会从我的只言片语的关键词中知晓我开口的目的。而他大抵也是不愿和我一起组队的。

即便郑允浩从没有正面表现出任何讨厌我的行径,可这种论调就像是写在物理课本上的定律一样,被我牢牢认定了。

得了,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我扯了扯嘴角,冲他摆摆手道:“算了……”一边说着我边往后退着走。

就在这个档口,就见郑允浩并没有如我所料那般同样点头离去,他向我探出的手如一阵破开的带着暗涌的风,他动作太快,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被他举重若轻地朝他的方向拉了那么一下,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是挡住了后面人的去路,差点就被只顾着说笑的人群撞个正着。

“……谢谢。”就连这句道谢都说的不利索。

不知道是他有意还是无意,拉着我校服袖口的手并没有立刻松开,我和他保持着一个已经远超正常社交距离的距离。很近,近到我的鼻尖正冲着他的下唇,在往前一小步就能触碰到。

我不是故意,但是他身上某种我说不上道不出名的香味直扑鼻腔,我忍不住深吸口气。

我听到他在我头顶发出的一声轻笑,不带一丝鄙夷味道的,再抬起头时,依旧是那个不带一丝瑕疵的,笑容完美的郑允浩。

他这副模样无可谓不令人赞叹,他实在生了一副能够骗过众人的好皮囊,再搭配上这张好好先生的笑脸,让一切都显得是那么……

……那么怪异。

是的,他这副伪装出的好面貌落在我的眼中,只有怪异和虚假可以形容,远不如刚刚他无意中对我的一瞥——那种嘴角不牵动分毫,笑意还未准备好和须臾间因为不快而显现出决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轻蔑,和……野性,这才应该是郑允浩真实面貌。

我不正是因为想要揭穿他的虚假面具所以才会日日在放学后都尾随在他的身后吗?

这是我为自己不耻行径找出的最正义理由,谎言重复一万遍,已变成了我心中认定的真理。我怎么会不对此深信不疑。

郑允浩抓住我校服的手不紧不慢松开了,他盯着我几秒,嘴角以一种特定的角度向两边互相拉扯,最后呈现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弧度,我看见我在他的眼中,明显有别于他的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你要和我组队?”郑允浩言简意赅地问我。

“啊、我……”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接下来的话,就被郑允浩打断了。

“好啊。”

郑允浩把眼睛笑得都眯起来,认识他快两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笑起来时,鼻子会微微皱起来。

像只小狗。

我记得那天我破天荒没有跟在郑允浩身后,而是和他挥手道别。这样的角度太过于新奇,相较于总是看着他背影的我却早于他一步离开。临到转角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回了一次头。

来往的穿着一模一样校服的人群遮蔽视线,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郑允浩的身影。

他背着书包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离开的方向。

其实恐怕他并没有在看我,但我仿佛被抓包,迅速回过头,心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喧嚣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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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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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09:29:55 | 显示全部楼层
7.

预定好登山的那日,是一个雪后的午后,这天我早早就醒来,一上午的时间都被我拖拖拉拉用来挑选登山的衣服和站在镜子前将前一天才冒出的胡茬剃得干干净净,直到看不到一点点青色的嫩芽才肯罢休。

吃罢午饭后坐上地上铁的时候我哈欠连天。我就是这种性子,如果第二天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要发生,那么前一天我绝对是睡不着觉的,辗转反侧直到夜里三点,我才在朝霞快要升起这种调论的催促下不得不昏迷过去。正当我因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时,突然眼前凭空似的,几个和我一样,穿着颜色各异的登山服的男生女生突然冒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正是我的同班同学,两个男生分别是班长金不凡和班级里有名的班草白始景(郑允浩那种级别的,当然是校草,甚至我觉得他应该是岛草——整个日歌岛都排的上号的),女生名叫小梢。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都笑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悻悻放下遮着张得巨大嘴巴的手,冲他们挥了挥。

小梢今天穿着一套黑红相间的运动登山服,头上带着深红色的毛线帽,露出一张红润的脸蛋,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和我打招呼,“在中,好巧啊。”

“啊……是的,好巧。”我没话找话的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和女孩子相处,要说起来也不能全怪我心思太重,而是在我从前的学校里,如果走得太近容易给女孩招惹来不必要的传闻和麻烦,可退一步,又远得好像我这个人不近人情似的。这时我便会又想到郑允浩。好像只有他随时随地,无论和谁,都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惹人讨厌。但要说谁和他的关系最好,和谁走得更近,那好像的确是没有的。除此之外,听说最近这三个人好像在搞什么三角恋,两个男生都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梢抱有好感,那这种时候我便更不想掺和一脚。

“你们仨是一组啊?”列车还有几站到站,我们四个并排坐在一起,我没话找话。

小梢随时随刻都笑眯眯的,听了我的问话连连点头,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咦的一声,问我道:“在中,你怎么是一个人?你要是没组的话和我们一组正好啊。”

我一听这话差点没咬到舌尖,多余问这一嘴。

我看了一眼依序挨着小梢坐着的两个大男孩神情紧张,双双回头瞅我时默契的纠结眼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拒绝。但转眼又看到小梢好像很失望的表情,害怕是我拒绝得太过干脆伤了人家女孩的心,所以这才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有对象,是郑允浩,我们约好了在山下见的。”

我话刚说完,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三个人纷纷转头都看着我,神情停滞一秒,然后爆发出能够掀翻车厢屋顶的笑声。

车厢里本就不多的路人都向我们投来探究和不解的目光。

我的脸顿时霎时就红了。

小梢笑得还算含蓄,一双大眼睛笑得弯成月牙状,手还捂着嘴巴,可另外那两位就已经笑得丝毫不顾及形象可言了。

白始景多少还顾念点自己的班草身份,扶着一旁的扶手栏杆很含蓄地将脸埋在臂弯里,而金不凡完全不顾及形象,呲着大牙花,如果不是屁股还坐在长条座椅上,他肯定会笑得在地上打滚。

其实话刚说出口我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可是现在看他们笑成这样,如果我再忙不迭地去解释,那反倒是坐实了我心中有鬼似的。所以我强装镇定,坐着没动,看着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装作一副天真模样。

笑声一直持续到我们下了列车,走到山脚下为止。

郑允浩穿了一身黑色登山装,没带帽子,头发一看就是早上出门前刚洗过不像他平时一样打理造型,看起来蓬松得要命,让人不禁想要伸手摸一把。

当然我也只敢在心里这么想想。我怀揣着密不可告的想法走到郑允浩身边,这才看清楚,他眼下罕见地泛着一圈淡淡的乌青,一看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我脑子一抽,难道郑允浩和我一样也有“小学生春游综合症”?

但即便这样,我也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这样的郑允浩……也还是挺好看的。虽然我质疑他的人品,但我眼睛又没瞎。

最终我还是没问他是不是没睡好,我指指跟在我后面的三人组,简单解释道:“我和小梢他们是在来的路上遇到的,那干脆就一起爬呗。”

郑允浩应该是没有什么异议。

倒是小梢走上前来,带着调侃并且十分夸张的语调对我说道·:“诶,真的可以吗?我会不会打扰你、和你的登山对——象——啊?”她刻意将“对象”两个字咬的很重,眼睛里闪着不同于往日的精光。

完蛋了——小梢一脸“我磕到了”的陶醉神情实在是过于明显,我生怕郑允浩看出什么端倪,连忙一个健步凑到郑允浩身旁,甚至挽住郑允浩的胳膊硬将他身体掰转过去,不让他看到小梢的表情。

“走啦走啦。”我从郑允浩左手边绕到他的右手边,隔绝在他和小梢的中间,顾不上郑允浩略显疑惑的神色,后身后三人组当中另外两人略显幽怨的表情,率先登上第一个台阶。

日歌山山峰险峻,海拔足足有将近千米,专业的登山者攀爬到峰顶都需要三个小时以上,换成我们这批平时在学校里只顾着学习,只做做广播体操的弱鸡高中生,估计等我们爬上去天都快要黑了。

幸好我们班级约定在山顶汇合的时间距离现在还算宽裕,我们一行五个人一开始还能说说笑笑地往上爬,不过基本上都是我和不凡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互相扯些没营养的话题,小梢时不时会插上几句,白始景一直紧紧跟在小梢旁边,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跟个守护公主的骑士似的。只有郑允浩,始终埋头攀登一语不发。

今天的郑允浩变得有些不像郑允浩了。

我已经偷偷观察他好久,趁着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说笑的间隙,我紧跑几步和郑允浩并肩。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郑允浩半张脸都被遮挡在高高竖起的衣领下,只余下整张脸中分量极重的上半张脸露在外面。今日没有被发膜打理过的碎发随意的盖在眉骨之上,垂在眼睛上方,他察觉到我的靠近,下巴深埋在衣领之下动也没动,只扫了我一眼。

我猜想即便是郑允浩,在睡眠不足的时候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我自以为和郑允浩变得多少比之前熟悉了些,此刻在他面前明显表现的松散很多,我用手肘戳戳郑允浩,问他怎么上午都没有补觉。

山间寒意更重,昨天才下的雪残留在狭长蜿蜒的登山步道两侧,就好像天然给山脉上铺上的一层银白披风,看上去除了寂寥之外更多了一层别具一格的荒蛮的暴力美感。

郑允浩口中叹出一串长长的白色雾气,终于偏过了头,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一眼,这才语带无奈地说,睡了,没睡着。

我乐了。原来也有郑允浩想做却做不成的事啊。

但我肯定面上绷得很紧,口吻也装作大人似的成熟,“这样不行啊。”我还象征性地伸手拍拍郑允浩的肩膀,“都快要升高三了,休息不好怎么行呢?不过今天我们爬这么高的山,回去之后你肯定累得沾枕头就能睡着了。”

郑允浩听了我的话好像是强忍着才没翻个白眼给我,他没理我,只是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了几分,想甩开我。

“真的。”我好不容易和他展开了点话题,并不想就这么放弃。又是连跨三个台阶,我追上他的步伐。冬日的风刮在我脸上有种凛冽的痛意,可我一点没在乎继续聒噪他的耳膜。“我和你打赌,我今天晚上绝对会累到一觉睡他个十二个小时,我都怕我一会儿下山的时候腿都软……”

“金在中……”郑允浩截断我的话茬,侧过来的半张脸正好一半一半落在明和暗的交界,用俯视的姿态叫我的名字,可那语气当中却带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和宠溺,“明知道一会儿下山没有力气,现在还是给自己多留点力气比较好。不然一会儿下山你想让我背你?”

……什么?背谁?谁要背我?

我陷入到“马冬梅”式的问句当中,好一会儿,我才像被砸晕之后缓过劲来,一时恍然无措,开口就变成了结巴:“我,我才没那么弱,弱,好吧!我跟你开玩笑呢。”

“我知道。”郑允浩转过头视线飘向遥远的山顶方向,口吻又恢复到不冷不淡的,“所以才叫你少说话,省点力气,不然一会儿有你受的。”

行吧,看来我是招郑允浩烦了,他这只不过是换种好听点的方式让我闭嘴呢。我努努嘴,心里不大高兴,脚上顿时就没劲又落在了郑允浩身后。

我看着郑允浩的背影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从来我好像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跟在他身后,甚至像一块被难以企及无法的阳光照耀到的只能生在在阴暗处的苔藓似的。凭什么啊?凭什么郑允浩就总是一副高高在上跟坐在佛台上的尊像似的,凭什么别人(主要是指我)就只能仰望他?

平日里的我长着一张冷漠厌世脸,尤其是不和人说笑时冷感极重,转学到这里开始,即便督促着自己在学业上的确有所提升,但也因为缺乏竞争心而远不到能够和郑允浩比肩的地步,可这一次,我的确不像再落在他的后面了。

我也抬头仰望着几乎能和天比肩的高高的遥远的山峰,突然感觉血液都开始燃烧。

但我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感到清醒。

我浑浑噩噩活了快十八年,以往的那些风吹过却没留下一点痕迹的日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都没想过明天之后我要什么,可这一刻,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想要赢。

即便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角逐场,郑允浩对此一无所知,可我心里卯了劲地脚下似乎蹬了个风火轮,咬着牙一气不吭地也埋着头往前冲。

我要让他看到我。

我要到前面去。

身后响起郑允浩连名带姓喊我名字的声音,但我已经不确定了,我的大脑被自己愤怒的声音塞满了。

可用不了多久,我便不得不承认郑允浩说的是对的。

前几个小时除了郑允浩以外,他们三个一路上还有说有笑,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将这片枯燥的登山路化出不少乐趣来。可走到三分之二的路程开始,每个人不用再说,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喘息声,和不凡时不时喊上那么一句——“我真不行了”,结果一看他落下的那两步,白始景立刻便提着一口气走到小梢身旁,这才忙不迭的忍着累跟了上来。

而我,在一开始的头脑发热冷却之后,心底里燃起的那种豪言壮志的感情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头脑发空。眼前的台阶在周遭白皑皑的积雪的映照下更加晃人,我忍不住拿手挡在眼前,只有两条腿机械式迈动。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我好像闯进了一个不知名的梦境,现实感迅速减退,与此同时自身存在的感觉更为强烈。

周遭耳边那些一同来登山的人群扬起的喧闹的说话声落在我的耳朵里就像隔了一层膜一般,怎么都进不到耳朵里面去,只一心看着脚下的石阶。等到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回过头,原本我们一行的五人,小梢他们三个的身影已经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三个人的身影混迹在其他来登山的同学和行人之间,早就看不清楚了。

我气喘吁吁地回头,只看到一直默不作声紧紧跟在我身后的郑允浩。登高远望,一整个日歌山市为郑允浩作背景,沉沉流动的慕白海峡,远处的城市小得好像我幼年时摆放的积木搭建而成,还有被白雪覆盖的住的田地,延伸到许多千米以外的地方,横贯期间的条条沟渠映着傍晚的夕阳的余晖,熠熠生辉。

郑允浩看到我停下脚步,竟然小声叹了口气,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到我嘴边。

我也没客气,接过来拧开瓶盖,简直就像灌溉。

“诶你……”郑允浩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看见我将一瓶水喝的只剩下个底儿。

他从我手中接过来被我捏的连瓶身都瘪了一大半的可怜尸体,在眼前晃荡了几下,然后他动作如行云流水——拉下一直盖到鼻尖处的登山服的速干布料的拉链,露出下巴,右手就捏着刚刚还在我手中的只喝省下个底儿的矿泉水瓶子,抬手,举高,我刚刚亲密无间碰触过的瓶口他仿佛一点不知道似的,就着我喝过的地方将仅剩下的那点喝了下去。

姿态温雅,如行云流水。这是我先前就描述过的。

操。

操!

我人傻了,说不出话。

一直到郑允浩慢悠悠将空瓶丢进几步路之外的垃圾箱再转回来,看见我还是一副像被夺舍的失魂模样,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怎么,累傻了?”

累还没有那么累,主要还是被吓的。而且主要就是,这个事,就跟今天中午在车上被小梢他们笑我说错话那事一个样,我简直是要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难道我要表现出对于郑允浩和我喝同一瓶水的疑惑?愤怒?不情愿?

不情愿那是没有的事,更何况那瓶水还是从郑允浩包里掏出来的,我平白无故喝了人家的水,差点就连个底儿都没给人家留,还不让人家喝自己带的水,怎么说都没有道理。

可这件事怎么看都让我觉得背后阵阵发凉,始作俑者反倒像没事人一样,他拉好背包拉链,又朝上走了几步,回头看我没动,便喊我,“走了。金在中。”

哦。

听到他不冷不淡地叫我的名字,心脏顿时像是被谁捏了一把,闷着发疼,又感觉胸腔里像被谁塞了棉花,涨得也疼。

可能是累得。

我抬起已经变得十分沉重的双腿跟上去,山顶近在咫尺了。

在攀登上顶峰的这一小段路,我和郑允浩什么话都没再说,两人不约而同达成了一股沉默的约定,一直到通往峰顶的最后一小段台阶陡然变得难以攀爬起来。原本平缓的台阶几乎呈九十度,大约仅能供两人并排而行的阶梯旁边的扶手也变成了铆钉打进石头里的粗大的铁链。

我站在狭窄的攀爬的入口处,心里也陡然生出了一丝退意。

站在千米之上的高峰,回头看,后面是源源不断朝上攀爬的人群,我无处可退。

前面的郑允浩二话没说已经拽着铁链走了一半的路程,我也不甘于落于他人之后,压下心底里那点俱高的怯意也伸手紧紧拽着了那冰凉的铁链。

真他妈的冷。

我不擅长表情管理,一点小事就容易挂在脸上,一路上我埋头苦于攀爬台阶,到了跟前又要受这番磋磨,这到底谁想出来非要爬山这种损招……我已经把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兴致盎然全然抛在脑后。

等我快爬到最后,因为紧张和害怕而仅仅握住铁链的手在寒风当中几乎就要冻僵了,我甚至已经失去了握力的知觉,也不知道自己抓没抓紧就想着赶快上去。心里焦急,脚下自然就有些乱了阵脚,下一秒,我手还没来得及去抓下一节铁链,脚就已经抬了起来,在这个瞬间,我几乎立刻登山服下面的身体瞬间起了一层冷汗,大脑唰地变得一片空白。

——完了。

就当我可能连这种想法都还没能完整地在大脑当中汇聚形成的时候,突然,一双温热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那只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的手。

是热的,温热的。原来不是我没有知觉,原来我还能感觉得到,郑允浩躯壳温热。

等到我回过神来,我的手被他紧紧抓在手心里,我的脚也已经落在实地。不能说我福大命大,只能说郑允浩实在是眼疾手快,也不知道他脑袋后面有没有长眼睛,怎么会这么快就注意得到我的不对劲。

他直接拉了我一把,我站在了顶峰。

“你还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日落吧。”郑允浩的声音混在强劲的冬日的晚风中,突然也好似变得模糊起来。我迎着并不刺眼的晚霞的红光去看他,仿佛正看着一尊没有感情的神龛。我突然不明白在这场荒诞又狼狈的青春期中,我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了。

我已经记不清对郑允浩怀揣着的那么大的恶意究竟是来源于何处,但说到底,应该只不过是我的虚荣的自尊心在作祟。

但要如今已经二十五岁的我来说,当时的郑允浩于我,就如这水中月,而我就像是那望穿湖底捞月的猴。他与我而言,太远,可我错觉很近。

我自以为能拉下天上月,这样好似才能证明了自己同他有同样存在的价值,却在水里的月亮碎成透光高压云,一抬头,天上依旧明月高悬。

郑允浩可能真的以为我被刚刚那处意外吓傻了,竟然意外缓和了语气,用我从没听过的口吻,嘴角含笑,拉着我的手腕将我带到山顶那一整片空旷的瞭望台的边缘。

“一会儿不要眨眼。”

为什么?我没问出口。可能我还没能从刚刚的失足意外中缓过神,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呆呆的,顺着他拉着我的力度,跟着他一起坐在了边缘的宽距的围栏之上。

即便我们此刻坐着的地方距离真正的断崖边还有好一大段距离,可是我本来多少就有点惧高症,往下看,脚下就是几千肘尺绝壁,我几乎连腿肚子都在发颤。

郑允浩对紧闭双唇一语不发的我有所察觉,他抓着我手腕的手逐渐收紧,就好似拉扯着风筝的线逐渐收紧,最后我我们俩并肩坐在了山巅之上。

“天快要黑了。”郑允浩突然又重复了一遍,“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不要眨眼,好好看着。”

他一边说着,只朝下瞥了一眼,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要让我看什么,即便是这里的日落又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眼中的不屑太过于明显,郑允浩看到后也只是一笑。

“这里的落日会来得更晚一些。”我以为他不会对我多说什么,就如他这个人,躯壳温热,内里却是冷的。他对我就如他对许多人,看似温和亲近,却没有人能够走到他画的圆内。

我默然地听他说。

“当太阳落到西边那些山巅后面的时候,首尔的平原就变成了黑夜,可是在这里,我们比哪里更远、山峰更高,所以,哪怕太阳落到了山后,在这里,我们还是能够看见他。要让我们这儿变成黑夜,太阳就必须落到更远的地方。那些大山投下影子,下面就变成了黑夜。所以在首尔,黑夜来得比这里更早。”

我大概听懂了,不由得暗暗觉得震惊。第一是震惊于此地的与众不同,更是震惊于郑允浩居然一口气对我说了这么多话。

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么一大长串的内容。他对我,失去了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增益加持,除却第一次见面时的翩翩风度,以后的每一次不过都似胡越同舟。不过也正是这样才让我看穿郑允浩温和善良的表皮之下那副冷感有余,合群不足的真实模样。

也只有我看得穿他的真实模样。

但郑允浩没有看穿我的龌龊心思,他还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美景中,接着说道:“所以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用眼睛就能看见,黑夜顺着山脉爬上来,从地面爬到天空。爬得很快,但你还是能看见这个过程。”

好了,原本被我认定为了土包子的住在乡下的郑允浩这番说辞已经将土生土长的首尔人的我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原来黑夜不是由天空向地面延伸的,而是恰恰相反吗?

这绝对是太过于新奇的说法。

听到这里,我也不由得对郑允浩说的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隐隐感到期待。我观察着半空中球状的红色太阳,又过了一会,也许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不经意地朝山脚下忘了一眼,这时郑允浩捏住我手腕的手突然发力,他用另一只手一指,“快看。”

我们两个并肩一同朝下望去。

小小的日歌岛已经被笼罩在阴影当中,紧接着,阴影仿佛长出了脚顺着山脉开始攀越。一开始,光影爬得不是很快,我都觉得我可以数清流逝的时间,但随着它的接近,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我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阴影已经掠过我们。

我们身处完全的昏黄之中了。

郑允浩抬起头,向上望去,刚好赶上看见夜色飞快地漫过我们所在的山尖。慢慢地,太阳朝着遥不可及的世界边缘沉了下去,天空暗淡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就只有须臾。

郑允浩转头看向我,不再是冷眼,和冷语。

“真壮观。”他好像是对着我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可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平生第一次,我真正明白了黑夜是什么——它是这个世界投下的影子,又投射在了天空中。

我不敢转头去看身旁的郑允浩。

明明身处偌大广阔的天地之间,可我却突然感到一丝如困囫囵的窘迫。太狭小了,一切都太过于狭小了,天和地太狭小,这凛冽的空气太狭小,被郑允浩握在的手中,也太狭小了。

而狭小除了会叫人无处可逃以外,只会滋生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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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31 19: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8.

那次登山之后,不知为何,我和郑允浩之间的关系也如那日的种种情形一般,陡然拉近许多。但具体要说有多近……倒不至于一下就变成了可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但至少不会再像之前似的,他看我视若无物,眼神穿透我所站的位置,就好像我这人不存在一样。

被人当空气肯定不那么好受。

好在现在我和郑允浩也已经变成了,类似朋友,但却又好像又差了点那什么的——普通朋友关系。

至于到底差的是什么,我总是琢磨不出来,不过很快寒假来临,紧接着就是新年,我的注意力很快就从郑允浩身上转到了其他地方。具体说起来,原因无二,不过就是我心心念念想着趁着寒假期间逃离这座无人荒岛,赶着回归首尔这座纷华靡丽的花锦世界的愿望再一次被我的父亲亲手打碎了。

我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到年跟那天,父亲的电话才悠然而至。

好久没有和父亲见面,这样的通话也不过是一月一次,电话那头传来觥筹交错的喧嚣,反倒衬得我这里寂静得掉根针都如雷贯耳。我有些不自在,推开二楼小会客厅的推拉门走到阳台上,看着黄昏的不远处镇子上还未入夜的人们迫不及待燃起的烟火。

从我这个视角,升腾入空的灿烂的颜色大半都被几座中层建筑遮挡了个七七八八,就像很多色块被直直切开,原本的美景中残酷的部分被放大许多。我听到父亲带着酒气的口吻热情地嘘寒问暖,我强忍着有些羞耻的感觉听完,然后表达了今年我想要回家过年的意愿。

电话那头父亲原本的滔滔不绝像是被我打断,但是背景音中的喧闹不住地往我的耳朵里钻,我在一阵喧闹和寂静中率先败下阵来。

我知道父亲这些年一个人要撑起公司的确牺牲不少休息时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爸爸为了整个公司所有的员工要负起责任——但如果要衡量他作为一名父亲是否优秀的话,我就不禁会感到疑惑起来,毕竟他一年到头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我的管家原先生在一起的十分之一,甚至还能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和管家一起丢在这座孤岛上一年半载,平日里只是打点钱过来就当尽了做父亲的义务了。

“算了。”我放弃挣扎的口吻没有一丝波澜,“我知道你忙,所以我还不如不回去打扰你,省得你又为了我分心。”

我这话虽说说的十分平静,但说到底我心底里是有气的,所以那些冷冰冰的词句组合在一起,听起来自然带了些赌气的意味在里面。

我才刚一说完就意识到对于家教森严的父亲来说,我这次的确是有些过分了,但是自尊心又让我拉不下面子说一句抱歉,一根电话线就这样连接着两边都有些低迷的情绪。

我这边站在半开放式的阳台上,大股寒风直直地往我身上如刀子一般地割我,头顶复古造型的半圆形灯罩下面昏黄的瓦斯灯闪烁两下,散发出比我呼吸声还要微弱的光芒。

父亲那头喧闹的声音突然减弱几分,好像是他从社交现场离开也去了阳台,再开口时语气俨乎其然。

“小在。”他叫我的小名,“再开学你就要升入高三,你有没有想过你想去哪所学校,想学什么专业?你知不知道我送你去老家上学并不是不愿意不管你,而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听他说这些就不禁头大,想赶紧掐断话头地嚷起来。

一方面是我的确还从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些摆在不久的将来我不得不要去思考的问题,另一方面就是——我倚在二楼阳台的扶手上目光从远处收回,当我无意间朝下方一瞥,就看到从低矮的房屋之间蜿蜒纵横的斜坡的小道上,有一道颀长的人影正孤零零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缓步而来。

我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直到我确定那的确不是我眼花看错,这才慌不迭地倒退着拉开纸门,步伐混乱地穿过二楼的小会客厅,漆黑的长廊通道上连灯都还未打开,外面的天正处于黄昏与黑夜的交界线。

电话那头父亲的谆谆教诲完全被我抛之脑后,我打着哈哈对于父亲所有抛出的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没想过、没想好,然后在电话那头父亲的火气被我完全点燃之前就掐断了电话。

即便我之前再怎么混不吝,但这样对待父亲无理的态度也算是头一遭,我心底里多少有些没谱,但是眼下这个情形我已经顾不上了……

拉开玄关的大门,寒风将室内的暖意劈散,我甚至还趿拉着市内拖鞋,疾步跑过院子,冲进冷风的怀抱。

拉开院子的矮门,时机就是这么的正好,郑允浩正好走到距离我家大门的位置。

我猝不及防同他空泛的眼神对上视线,耳根霎时微微发热。

“好巧。我丢垃圾呢。”我抬起手可惜手里压根没有什么垃圾,下一秒我悻悻将手背到背后,换另一只手朝他挥了挥,问他,“你干什么呢?”

寒假放了二十多天,我也就是二十多天没见过郑允浩。别看日歌岛这么小,同学之间家里住的都不算远,可偏偏这人一到假期里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此刻人骤然出现在眼前,还偏偏是少见的脱下了校服的一身休闲打扮,我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刚刚在楼上朝下看的的确不仔细,只是大概看了个轮廓,高高瘦瘦的少年,沿着一路昏黄的小径走上来如鬼魅似的,但我只看了他的背影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现在人到了跟前,我才注意到,郑允浩好像是比之前更长高了些,头发好像也没怎么打理,发丝已经过长能扎成小辫,穿的也随意,黑色的运动服,外面套着一件同色的短款棉服。脱下学校里正经八百的西式制服,这一身更显他身量极长,挺肩窄腰的,尤其黑色让他显得气势极盛又不失性感。

我的舌头在口腔里打转,虚空地吃了一口冷空气,骤冷的气流淌过喉腔,似乎激得心脏都微微发疼了。

“出门帮外婆买点食材。”郑允浩一边答话,半抬起小臂将手中拎着的大塑料袋抖了两下,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只穿着家居服甚至脚上连袜子都没穿只趿拉着拖鞋就出门“倒垃圾”的我。

哦的确没错,如果要去斜坡下那家超商小店购物,的确有一条路会经过我家门前。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裸露的脚趾忍不住蜷缩了下,面上倒是郑重其事地说:“哦对哦,你和外婆一起住。”然后又没话找话道:“你爸妈呢?过年也不回来吗?”

听说郑允浩的父母都在海外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在这点上我和郑允浩倒是“同病相怜”。

不过郑允浩明显比我对这种状况接受度良好,他微微摇了下头,说,“他们今年过年回不来,估计只能等年后才能回来了。”

我“哦”了一声,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怎么看郑允浩都不像是需要我说那些话的样子。我指尖捻着衣角,怎么都想不起来后面还有什么话可说。

总感觉许久未见好像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变作之前那般不冷不淡。

郑允浩对此无知无觉,他见我好像没话要讲,脚步便微微向旁边,转眼就已经迈开半步,绕开我就要离开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今天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位置,手比脑子还快,顺手一扯就拽住了郑允浩的棉服外套。

郑允浩可能压根没想到我要来这招,纵使是个超过一米八的男人还是被我这出奇大的手劲儿拉得重心不稳,手上的袋子没提好,可怜了无辜的瓜果土豆一个个跟翻跟头似的咕噜咕噜朝着斜坡下面滚去。

“啊……”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被我哽在喉咙里,我不敢去看郑允浩的脸色,赶紧弓着腰顺着它们“逃跑”的方向就去追。

“你慢一点。”身后好像是郑允浩对我发出的无可奈何的叮咛。

等我一一将逃跑的食材抱在怀里再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郑允浩刚把跌落在附近的食材一一捡起来装回袋子里,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的犯错之后的心虚模样。

他好像是被我这副模样逗乐了,冲我将袋子口敞开,似笑非笑的勾勾嘴角。

“干什么金在中,准备让我把这些买的东西都丢了,你留我吃年夜饭吗?”

我嘿嘿笑了两声权当缓解尴尬,嘴上打着哈哈道:“这不想给你拜年,看你这就要走了,一着急才……”

“拜年就不用了。”郑允浩的声音中带着调笑意味明显,两个人就似普通好友一般你来我往打着嘴仗。

我今天恐怕真的该去看看脑子,神经质又犯了话张口就来:“那你就留下和我一起吃啊!我家年夜饭超级丰盛,绝对让你大饱口福。”我还顺带给原先生的厨艺卖了一波安利。

但我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那段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直到现在都被我称之为——大脑肯定是没有发育完全吧、或者是我当时肯定是被什么鬼附身的——内心完全动荡没有倚靠的青春期里,我自认为我的确是讨厌郑允浩的。

我的的确确,对郑允浩是抱着,讨厌的心情的。

自我遇见他那刻起,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之间,我都自以为是自己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

可是这并不影响另一方面的我想要靠近他、了解他。

同一件事情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相反面,我无法擅自否认其中某一方是错误的。

我只是顺心而为。

也许是我这番洗脑理论果真是把我自己完全地说服了,这句话说完我好像还觉得这事没准真的能行,仰起脸不经意之间还露出些期待的神情。

冬季的夜来得就是在这一瞬间。

我们所站的门头的位置,头顶正好亮着一盏门灯,暖色的灯光在冰冷的寒夜里闪烁着一丝暖意,可我的身体似乎在发抖,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怎么。

我就迎着光亮抬头去看郑允浩脸,在光影暗淡之间凸起的界限分明的轮廓线条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不近人的神意,我清晰地看见他眉宇间陡然加深几分,浓重的黑色眼眸中更是流淌着比墨还深的极重情绪。

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下一秒,他兀自往后撤了半步,语气突然恢复到那种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冷淡口吻。

他说,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意味十足,可偏偏又叫我挑不出话中错处来。我只好扶着门框在冷风中看着他和我错肩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在心里嘀咕道:这人出门买个菜倒跑得怪远。然后我将铁门摔得震天响,一路又抖抖索索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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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1 11:23: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eijiaxi 于 2024-9-17 15:02 编辑

9.

怀念会无视苦难和痛苦,无限放大幸福,哪怕那幸福只是昙花一现,从不曾真的在手里把握住。

我知道我不能再一味地沉溺于过去的那些回忆之中了,那对我再无好处。

车窗外的景象慢慢变得凝滞下来,傍晚的霞光带着并不刺眼的温和的光笼罩下来,这或许就是一天之中最忧郁的时刻了吧。我手脚冰凉,跟着不凡停了车,然后往巷口的方向走,半途中抬头看了眼没有星辰的廖寂天色。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黑白交加的颜色,丧服的黑色和白色没有边际的纠缠在一起,周围站满了来吊唁的人。人群中我一眼看到郑允浩的父母站在主家的位置上,和周围的人正热切地互相寒暄着。允浩的父亲比起我的记忆中好像老了很多,母亲倒还像是老样子,一身黑色的传统韩服,黑发盘着,耳边扎着一朵白色纸簪花,如果不是场合不对,这一身倒是显出几分婉约凄美的模样来。但说到底,记忆这东西究竟可靠不可靠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遥遥看了他们一眼,眼泪瞬间不由自主地顺着面庞流了下来。还不等我主动上前打招呼,阿姨已经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

看见我脸上未擦净的泪痕,她眼中惊讶显形于色,热切地捧起我的脸,温暖的手指擦去我的眼泪,一边反复说着“小在,怎么哭了,不哭了不哭了啊。”

她唤我“小在”,这让我心中有种模模糊糊的奇怪的感觉,但很快我就顾及不上心中那一丝怪异。因为我已经几乎无法控制情绪的宣泄。

人就是这样,原本只是落几滴泪的事,但要是被谁发现了,如果要再像这样,被温柔的哄着抱进怀里拍打几下,那原本还能止住的泪意便瞬间决堤。

我伏在那更显单薄瘦削的肩头估计哭了足足有几分钟,可能也没那么久,我一气将心中的郁结都哭了出来,这才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体。

可能我这会儿就哭成这样看起来的确有点不合时宜,周围略微飘过几道打量好奇的目光,我尽量目不斜视,只盯着面前这位可爱女士的眼睛。我察觉到她薄薄的眼皮上方有些发红,一看就是哭过之后的样子,再加上源自人类本性的痛苦,和她始终克制着的态度,这瞬间我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呜咽的哭声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我想我不可能会比一个失去了唯一孩子的母亲更加感到悲伤。想到这一点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义务做点什么,所以我便回头和站在一旁的不凡说了几句话。

他正好不知道在和谁通话,我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用略微焦躁抓狂的语气没脾气地哀嚎一声:“哎!……你最好赶快出面收拾你自己整出来的烂摊子,你刚刚是没看到,他是真的为你哭成那样……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心的?”

我走过去拍拍不凡的肩膀,他转过头看见是我,仿佛跟看见鬼一样,他动作僵硬,一双眼睛瞪得快凸出来一样,然后瞬间又动作敏捷起来,他将手机正在通话的页面快速点掉,这才又抬头看我。他语气古怪地问我:“怎、怎么了?”

我才更应该对他的反常感到奇怪,但今天奇怪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我这会儿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身上,因此对他和什么人通话还有那通电话里奇怪的内容都毫不在意。我告诉不凡让他先进去,我要在门口和郑允浩的父母一道对迎来送往宾客们。

不凡眼中又闪过一丝古怪的精光,他好像想说些什么,结果最后只是哀叹一声,道了一句:“好吧。”



我跟着郑允浩的父母一同站在巷子口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人们,我发现前来的人几乎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小部分估计是郑家的亲戚,更多倒像是街里亲访,他们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老奶奶,有些人杵着个拐杖就连走路都看起来颤颤巍巍,有人面容悲痛,也有人拉着郑允浩父母的手只是一个劲儿的说:“是喜丧,是喜丧啊,不要太过于悲伤了。”

郑父回握住对方的手连连点头,郑母却低下头又落下几滴泪。

我站在后方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以嘈杂的环境为背景音,众人相互交谈着,仿佛这一场葬礼只是用作他们交际场上途径和手段。有人过来和我寒暄,他轻易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人是谁,但我也亲切和他攀谈。我转头看着众人的表情,他们肢体动作之夸张到我觉得他们像是在舞台剧里面特定的角色和人物。我的脸上又浮现出郑允浩的专属表情,好看,稳定,又得体的微笑又带上些恰如其分的悲伤。某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

这是个玩笑吗?

我会突然在位于首尔的我的家醒过来,宽慰地舒一口气。就好像这些事情是发生在很早以前。的确是很早以前,都已经超过了七年之久。

七年,整整七年,超过了255天。

七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短短七年,两个字,就这么从嘴巴里说出来,可如果我真的那么在意郑允浩这个人,我又怎么会七年都没能回来过一次?

而如果说我不在意,那我现在做出这幅悲痛欲绝、神魂颠倒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我感觉自己在表演,可观众却不知道是谁。

我只觉得七年太久了,久到就连分别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就连现在哪怕我表现出一丝丝深情都会令人觉得可笑。

不是七小时、七天、七个月,整整七年的时间我都能忍住不去打听郑允浩的消息,不回来见他一面,现在人死了,我还装什么?难道我装作悲痛欲绝,就能让郑允浩知道我已幡然醒悟?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
其实前几年见不到郑允浩,我并没有觉得日子多难熬,按部就班,庸庸碌碌,我也过上了曾经的我所鄙夷的那种上班族的生活,就那么稀里糊涂过了下来,回想起来只能看到一条单调的直线。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这个现在,是以——我知道了郑允浩去世这个消息——为分界线开始,我发现时间既可以过得很慢,也可以走得飞快,让我既想伸手抓住某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将它拖回到当时的时刻,又想将一些空白无味的眼下的分分秒秒直接拉进度条跳过。我觉得回忆开始变得无限漫长,可真实却是,我们分开的时间早已远超我们曾在一处的时间了。

我到底还在装些什么。

直到路口的人群渐渐散去,我以为会先去祭拜上香,但是郑母却拉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一处料亭。
低头掀开帘子迈过门槛,室内地方倒宽敞,超过八张之多的长条形木桌纵向摆放,每个桌边现在已经环绕着坐满了人,都是刚刚前来参加吊唁的人。此时众人之间气氛更为热络,几杯酒下肚,已经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拉起家常来。
一整个室内简直要闹翻了天。

我下意识皱眉,还没等我定睛去看,不凡在房间偏后的一角冲我招手,我只好木着一张脸走过去。

我一走过去,桌子边围绕着坐着的众人一边和我招呼着,我看着都是我曾经的高中同学,大家都变了不少,一下子认不出来。不过仔细看着一张又一张脸,大脑逐渐适应过来,就能认出谁是谁了。神奇的是一旦对上号,就再也不会看错。哪怕变胖了,化了妆,都能逐渐匹配上学生时代的模样。忽然间,那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仿佛就在眼前,从未改变。你真的一点儿没变呢,穿上校服也没多大变化吧?大家相互说着傻话,不过也并非全然的谎言。

他们相互移挪给我腾出一个空位,我坐下来,看到面前还摆放着不知道是谁用过的餐具。看样子东西没怎么吃,酒杯倒还是满满的。

我刚想伸手出去端起酒杯问这是谁的,突然面前扫下一片阴影,一只骨节分明,线条流畅的手突然越过我的,径直端起酒杯。

我顺着来者方向抬头一望,在我的正前方坐着一个人,他似乎刚刚始终没有和我讲话所以我到现在才注意到他。

我嘴唇蠕动两下,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正好落入一双正含着笑意却又明晃晃淬着恶毒凶光的眼睛里。

我的心应该是本能的感到往下沉,这跟我听到郑允浩的死讯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说,当时我还感觉一切都轻飘飘的,似梦似幻,一切都仿佛虚幻得不似真实世界发生的一样,那么现在,我则是像一颗沉重的石块轰然倒地,或者是跌入了一个更深更深的黑暗的深渊之中。

我感觉大难临头。

因为我知道,回忆终究要走到最最重要,却也最最艰难 并也是最伤人的那个部分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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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7 15:02:41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席间大家的氛围并不像我想象中那般沉重,那边围绕着坐着的分着甜酒喝着的老人们就不必说了,就连我们这边,几乎都是郑允浩的同班同学,大家估计少有这般齐聚一堂,在感叹过两句世事无常和生命易碎之后便如寻常同学聚会一般,大家相互打听着近况,然后共同举杯共饮。
而我,就在刚刚抬眼那一瞥,落入那双淬着恶毒凶光的眼睛里几乎失去了呼吸。
等我调整好呼吸,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我端起桌上装着甜酒的酒壶,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冲着那人举起酒杯。

“好久不见。吴星雨。”

吴雨星将一口酒仰头下肚,再面对我时,我才看清了他那张过分讲究的面孔。

比起学生时代好像是哪里变了,我心里有些阴暗地想。

网上的一些喜欢哗众取宠的营销号常常逮着他这张每次出现都愈发精致的面孔大作文章,不是说他微调了哪里,就是又去做了什么时下最流行的医美,总之不得不承认的就是,比起他十六岁模特出道时还更要童颜焕发。

过去这些年,就算我不想,但也总会在各种娱乐板块看到吴星雨这个名字,这张脸,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他,做了一整年的同班同学,到如今我快二十六岁,再见他。
这么多年未见……
吴星雨看起来还是那么的……

和我自己甚至是和郑允浩,不像一个世界里的人啊。

我打眼快速将这人从头到脚扫了个全尾。
时下最新款的男士白色休闲上衣加上修饰身材的西装外套,裤子和鞋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倒是一旁摆着的路易威登的男士旅行手提包十分扎眼。
看样子他应该也是今天临时接到的通知才不知道从哪赶了过来。像是刚到。可比起一大早从接到电话起急里忙慌的安排工作再跑去买了船票晕了两个多小时的船赶来的我相比——

对面这人从头到脚每一寸看起来都是那么地舒展,和得体,没有一丝长途奔波感到疲惫的倦容。

吴雨星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去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又低头理了理袖口,再抬头看向我时,刚刚眼里闪过的那一抹怨怼的神色已然消失不见了,就好像那完全是我的错觉。
他又给自己的酒杯倒满,站起身倾身过来给我的也满上,这才对着我又粲然一笑。

“我以为你会不记得我了。”吴雨星笑着对着我说道:“毕竟我只是在高三的最后一年才转学过来,而且我记得当时我好像连课也很少上。没办法,当时工作就比较忙。”

他对我说话时拿着恰到好处的腔调,既不让人觉得他自持着身份有凌驾于人之上的优越感,又在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十分潇洒。
只是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冲的我有些微微皱眉。

我低下头的一瞬间将眼中的痛苦全部藏于眼底,再抬起头时,我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回敬他一个同样的笑容。

我向他抬了抬手中的酒杯,将一口甜酒咽了下去,这才说道:“我怎么会忘,就算不是我,我想在座的,当时我们班上的所有同学,谁都不会忘记有你这样一个大明星的同学。我们炫耀还来不及。”
我的话的内容看起来像是对他的赞誉和追捧,但可能我心里藏着气和恨,语气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好话,倒是带着点阴阳怪气,这点我不得不承认。

金在中啊金在中,你真是光是年岁渐长,这脾气还是没比当年好上多少。

我在心底里暗暗唾弃自己,可坐在对面的吴雨星就像是完全没听出我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也可能人家常年混迹于名利场,见过的世面可比我多的多,对我这点子心思早就看得透透,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他和我聊着彼此近况,语气平和就好像我们真的只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旧友。这中间也时常有别人插话进来,还有一些人跑过来和他合影,这时我就默然坐着。
等人走了我想给他杯中续上,他赶忙用手捂着杯子,此时的他一贯完美没有一丝裂纹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抹倦怠。吴雨星摇摇头,轻声对我说:“这酒度数实在有些高,我不行了。”

我点点头,收回酒壶,只是默默又给自己倒满。

醉意渐浓,一缕思绪离开了现实,一个劲儿的飘向那遥远的过去。周围有人们热闹的喧嚣声,可却又好像都离我很远,我就像是这个汪洋世界里的一个小小孤岛。

我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当我开始发现关于七年前最后,最后的最后,那桩我完全不愿回想起的事件,记忆就那么黑黢黢地横在那里时,不由得一阵颤栗。
我以为忘记了,或者是我以为我会忘记,但其实,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刻可以忘记,那件事情带给我的应激后记忆创伤早已远远超过了事件本身对我的影响。

那不是一件事,而是无数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掺杂搅和在一起,就像一个大染缸,人跳进里面,怎么都没办法说自己只被染上一种颜色。
同样就像我虽然认定了现在衣冠楚楚坐在我对面的吴星雨在这些个事情里面虽然占据着促使事情走向最终悲剧结尾收尾的一席之地,但我同样不能否认,我也不是个受害者。

我明明是加害者。
我早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想我终于要开始回忆最重要却也最伤人的那一幕了。

在写到那件事之前,恐怕我还有一些细小、琐碎的事情要补充。

首先是在临近高三开学的前夕,我想起来那时我还单独见过郑允浩一次。

当时正逢假期的末尾,我之前就讲过,一到寒暑假郑允浩总是会消失个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总是躲在哪里。听班上几个女同学说过,郑允浩好像总会待在他外婆开的一家诊所里,不然就是帮忙抓药照看病人,有时还会上山采药。但我几乎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看过。

毕竟如果不上学的时候还要跑去跟踪人家,未免显得太过于……

总之那天我和班上几个男同学约着去一片浅滩游泳,结束的时候日头还高着,我们几个在路口分开以后,我就一个人拎着自己脱下的泳裤和游泳用的装备,趿拉着夹脚拖鞋,在路边买了一支冰棒慢悠悠往家走。

走到位于十字街中心的时候,我想起来自己还差几本高三的参考书没有买全,便打了个弯儿,一脚迈进正对着临街的书店。

一阵凉爽的空调风混着纸质书籍上那种特有的油墨气味直往脑门上撞,我随手把冰棒棍扔进进门处的垃圾桶里,手上沾到的冰棒融化过后的汁水有些黏黏糊糊,我举着一只手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突然看见郑允浩正站在对面那一排辅导用书的书架前面。

我看见他的同时,他转身一抬头,也正好看见了我。

我立刻跟小狗看见人似的,将那只黏糊糊沾满冰棒气味的手摇得跟狗尾巴似的。

但郑允浩看见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低了下头,眼神下意识移开,好像不愿意见到我似的。但随即理智夺回主场,他慢慢将目光游移回来,在我脸上定格一秒,好像还略微点了个头。

这便当是和我打招呼了。

他抱着怀里挑好的书就要往收银台方向走。

诶?诶诶???

好歹也是同班同学,不至于见了我就这么冷淡吧?

其实,当时的我心里抱着对郑允浩的那种毫无由来的恶意已经消减很多。
其一是我发现,大概郑允浩的确可能只是个木头,虽然他的确是很聪明没错,人际交往上也没出什么大错,可他就好像总是比当年同样十七八岁的我们成熟很多,他的行事风格总是让人摸不着调,但仔细一想人家做得却总在情理之中。其二就是,我发觉郑允浩原来并没有那么闲,闲到故意针对我。他只是对我不感兴趣而已。

但我还是觉得我不懂他。
我觉得在我和郑允浩之间好像矗立着一堵无形的墙,或者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好像他拥有着一个不能和我分享的秘密。这种感觉尤其在我和他说话时,在他看向我时感觉更甚。我想开口询问但却又找不到什么能开启话题的契机,所以我便时时刻刻都被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折磨着。

现在那种感觉便又来了。

幸好我就站在一进门收银台的旁边,郑允浩想要从这个门出去必然要经过我,我便站在原地守株待郑允浩这只兔子。

郑兔子慢悠悠晃到我身边,我朝着收银台里面一探脑袋,看见他买的这几本书正好也是我所需要的。

我乐了。

“郑允浩。”我的开场白很干瘪,通常就只有他的名字。

他听见我叫他,便虚虚地撇开点身子,也不看我,就当是对我叫他的应答,也像是在等我的下文。

我掂着那只黏糊糊的手指了指台面上他买的这些书,和他打了个商量。

“就你买的这些,你也帮我各拿一本,好不?”

郑允浩不做回答,只是斜过来的眼神表示了个无语的疑问。我咧开嘴笑了,对他扬扬一边糊粘的手,和另一边拎着的还往下滴水的塑料袋。

我想我当时笑的真有够傻的。一整个假期我几乎天天出去游泳,原本白皙的皮肤直接晒黑了好几个度,一笑估计就显得我一口大白牙了。更何况我现在连头发都还没干,滴答滴答地,趿拉着拖鞋,穿着宽松的T恤和大裤衩,说我像个落汤鸡也不为过,

但郑允浩大概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头一次觉得他脾气真的挺好,他对收银员说声稍等,然后沉默的,对我什么都没说,就拐了个弯又回到一开始他挑书的地方,从货架上三两下就拿下几本书。
他和我中间隔着宽宽的摆着书的台面,他冲我展示着书的封面,我就只管说“要”和“不要”。

最后他拿着书过来,和他自己的书堆放在一起,简短道:“一起结。”

“诶不用不用。”听到他说要和我拿的书一起付钱,我连忙想凑上前去,挡开他已经掏出钱夹的手。可中途郑允浩眼风一厉,垂下眼睛,像只守护自己领地的大型猫科动物。我感受到那危险的视线划过脸颊,便立刻噤声。

等到我跟着拎着两袋子书的郑允浩身后走出店门时,天才刚刚要有朝黄昏走的趋向。我想着郑允浩都这么大方了我也不能小气,我仰头看看郑允浩看不出神色的脸,突然有点窘迫地把那只黏兮兮的手想往身后藏,夹脚的凉拖此时显得也不那么尽如人意。

我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屁孩似的,在郑允浩面前。

我拽拽自己的裤子边缝,问郑允浩说:“谢谢你啊,要不我请你吃点东西吧。汉堡怎么样?”

……

我其实不是想要回忆这些事情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好像事情总要有个头尾。
就像是数学题似的,我们要求证A点和B点之间的距离,我们总要知道A如何通往的B。
我也总要讲清楚,郑允浩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因为他一贯对我如此冷淡,看似随意地对待我,他好像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睛里,所以在我们共同抵达到B点的时候我才会惊讶到几乎无以复加。

……

那天我们应该是一起去吃了汉堡,我还记得我们并排坐在临街靠窗的位置,看着远处夕阳落下的场景。就像那天我们曾一起看过的落日。

然后郑允浩突然问我,是不是毕了业之后就要回去首尔。

郑允浩用了“回”这个字。就好像他从不把我当作是这里的人,我来到日歌岛不过就像是一场观光旅行,假期结束了,我也该回到我原本的位置。

我当时应该是愣了一秒才回答。
我肯定是是要回去的,毕竟那边才是我的家,我从小就在首尔长大的。

郑允浩面色好像一顿,就在我说我肯定是要回去的那个档口。然后他垂下眼眸,一切又恢复到风平浪静的样子,就好像刚刚那一瞬,他面上习惯性戴上的不动声色的面具产生的裂纹只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感觉我好像很快速地失去了什么,比如失去了什么机会,或者失去了知晓背后一切真相的时机。

但我当时其实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
这只不过是一种现在我在叙述时的诡计。

我咬了一口汉堡嘴巴里呜囔呜囔地问他:“你呢?你成绩这么好,肯定要去首尔上大学的吧?”

这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容置疑并且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郑允浩成绩那么好,怎么会甘心留在这个闭塞的小岛上。这里困不住他的。

郑允浩转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情绪很沉,我看不懂。

他说:“外婆年纪大了,身边不能没有人,而且她的小诊所也需要有人照料。”

末了他可能害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所以又添了一句。

他说他会留在这里。

总之就是个这么个意思,我听懂了。

这么说,我和他还能够产生交集的时间,就剩下这高三的最后一年了。这个消息犹如当头一棒,打得我脑干发麻,手脚冰凉,举着汉堡半天都没再动静,直到郑允浩喊我的名字,问我还吃不吃。

我把汉堡外面的纸叠起来,不止是胃里像堵了块石头,我说不吃了,我们走吧。

郑允浩顺从我也站起身。

那天好像就是这么结束了。

那天不过就好像只不过是我青春期里最平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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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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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9 18:25:22 | 显示全部楼层
11.

我的生活在升入高三之后变得忙碌且单一起来。

翻不到底的书页和成海般的试卷将我淹没了,一天的时间被切成小块,平均的分给了每一课的科目,而我就好像只是作为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我完成它们,如同把我自己的某一部分切下来来填补一个小空,虽然枯燥且乏味,但我渐渐在其中找到了一丝从前从未感受过的乐趣。

因为我发觉它们至少很简单,比郑允浩简单很多。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在每日的放学之后继续像个甩不掉的水蛭一般跟在郑允浩的身后跟踪他、偷窥他,这个算不上我的习惯的习惯不知道在哪日之后已被我悄然改掉了。
我对他丧失了探求的欲望,甚至想起曾经我还会不自觉的去模仿他,现在这些都变成了现在我想要刻意遗忘、回避的一部分。
而在日常的班级学习生活中,我甚至开始想不起,或者说无意间会忽略掉甚至还有郑允浩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而郑允浩对我亦同样如此。
或许说从一开始,他对我就是如此。

在他的眼中仿佛没有我的存在,他不会和我主动说话,也没有主动和我搭话的必要。

其实这可能才是一开始,最适合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或者就只是最单纯的同学关系。

如果没有从一开始因为我对他产生好奇,想要了解他、探究他甚至是剥开他,我想我和他自始至终都不会有更近一步的关系。现在的我比起挖掘他,更想要去回避他身上那股迷惑人的神秘感。

因为揭开一层面纱的我发觉,郑允浩不过是个笨蛋而已。

对,郑允浩是个笨蛋,是个非要埋没自己也要龟缩在这个小渔村的大笨蛋。
并且,我也已经对这种只有我一个人参与的角逐游戏,感到无聊和厌烦了。

郑允浩不过是个平凡而普通的,从小生活在信息闭塞的小渔村里的高中生而已,就算他曾经去到过我没去过的地方也好,就算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太阳落下的时间会更加晚一些也好,就算……就算他曾经那些漠视地对待从大城市过来的我也好,这些都不能改变,郑允浩是个连放学后游戏厅都不会去的乖乖三好生而已。

这种好,真的让我感到无聊。

太无聊了。

我现在甚至只要一想到我曾经忍不住地由内而外地想要了解他,不惜跟踪在他身后,窥探他,甚至是不自知地模仿他,我都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悚然和不可思议。

也许是为了美化和将当初我不可思议的行为的正当化,那些曾经被我埋在心底里的恶意的种子便更有了开始发芽的苗头。

我开始对什么都没有做错的郑允浩越来越看不惯,甚至在我感受到他的存在,都让我变得难以平静。尤其是每一次、每一次,我的视线在扫过他所在的那一片时,我的余光注意到,他明明是在看向我时,却就那样漠视般将目光移开。

我感受得到,他在故意躲避我,不仅仅是躲避我看向他的视线。

可我丝毫找不到任何他会如此做的理由,所以这让我更加感到怒火中烧。

虽然偶尔在繁忙的课业结束后,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会一个人躲在那张单人小床上将所有灯的熄灭,被子里会更黑,但是那就是我所想要的。

薄薄的夏凉被蹭过我略微粗糙的手肘和皮肤,我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尽量一下都不眨眼,然后,在一片黑暗的虚无中,我逐渐能描绘出郑允浩的模样来。

直到最后攀上高峰,虚无里是空调吹出的泠泠的冷气,可我却是满头大汗,有什么东西冲得我鼻子发酸,眼睛也跟着酸胀起来,所以在虚无里的郑允浩的模样便也跟着我酸胀的眼皮一起,在眨动间模糊了起来。

……

第二日的清晨,我一脸的颓堕委靡。

坐到位置前,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班长过来收我作业的时候还打趣让我别那么用功,这成绩突飞猛进的速度实在是不给他们也留活路。
我勉强挤出个笑来。
有点心虚,主要是因为我这一脸倦容实在不是那种用功用的。

当我手伸到桌子的抽屉里时,果不其然,一份还算温热的早餐就那么凭空似的,又出现在了我的抽屉里。
我拿出来,一份自制的三明治和袋装牛奶,用塑料袋紧紧包裹在一起,好像生怕我发现不了,又好像是为了保温。

那种还带着温热的气息像是刚从某人的怀里捂热般似的掏出来,让我觉得黏腻和恶心。

但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我升入高三学习骤然忙碌起来,我发了疯似的将自己投入到题海当中,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好几次连早饭都来不及吃,甚至有次在出早操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
从那之后,便是每天早上都会在我的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不知是谁放的早餐。

到现在为止,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

可我一次都没有吃下去过。

对于这类来路不明意味不明的东西,我处理的手段向来雷霆。
即便是有些浪费,但我希望给我送这些东西的人看到之后能放弃这种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任何回报的举动。

我刚将东西扔进垃圾箱,一转头,就看到郑允浩正站在两排座椅中间的过道处,他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只是单纯冲着我站着的这个方向发愣,肩膀上的书包还挂着。
总之,我刚刚自认潇洒的举动已经全部落在了他的眼中。

不知为何,原本还器宇轩昂,理直气壮的我突然间就心里就冒出了点心虚的感觉。

应该是叫做恼羞成怒吗,其实我也说不准我的心态,总之那瞬间我简直就像是被踩了脚的猫。

我在路过郑允浩身边的时候故意狠狠撞了他的肩膀。

我以为这样他至少会出声叫住我,说点什么,哪怕是回应我对他的挑衅,再哪怕是给我一拳也行。这样我至少还会认为他多少有点男人身上的血气。
可是,他就只是那样硬生生地挨了我那么一撞,什么都没说的,忍气吞声的,他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然后捧起书,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真是个怪胎。真是窝囊。

从此我便更加认定在那样吸引人的外表下的真实的郑允浩完全是个没有任何内涵,甚至没有灵魂的一副空壳。

如果事情发生到这里就暂停或截止的话,我想后面的一连串事情或许应该就不会发生了,可是紧接着,发生在高三上半学期的一件事,这应该是导致了最终我之所以会那么做的导火索。

我记得当时学校里举办了不少全国性的竞赛,其中大方向分了文理科分别的两个项目,如果能在全国竞赛中拿了名次,便会最终在大学的面试中为自己加分。

这对于前两年疏忽学业,想在最后一年里奋起直追上的我而言无疑是势必要争取一下的。

理科是郑允浩拔尖的科目,我自知没有与之一较高下的能耐,唯一仅剩下的文科的国家级作文大赛我便主动报了名。
文科是我的强项,作文于我而言更是如探囊取物。
直到复赛的结果放在校门口的公布栏里公示时,那是个晚自习放学后,我才注意到,排在第二条我的名字之上的,竟然是郑允浩的名字。

我简直闹不清楚我的怒不可遏是源于什么。

我没有立场,没有理由,甚至我和郑允浩压根就不是朋友,我更管不了郑允浩要参加什么不参加什么。可我当时肯定是疯了。我疯了才会有那样的自信——郑允浩不会和我抢这只有一个的名额。

因为我觉得郑允浩的这种做法简直是对我的背叛。

他不是说什么要留在日歌岛的吗?他不是说什么根本不会去首尔?那他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就是区区为了证明他的实力?就是为了让我再一次屈居他于第二?

我心底里认定了这个结论,即便我没有和任何人探讨过郑允浩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原因,但我心底里就还是认为——郑允浩其实就是打从一开始就看不惯我这个从首尔来的人吧,他想打压我,甚至是不顾我的前途。

等我披着夜色重返教室,遥遥看见,教室的灯突被熄灭。

我刚刚出来时班上虽然剩下的人不多,但郑允浩还在其中,我此时正怒火中烧,生怕错过郑允浩,连忙加紧脚步往教室后面跑。

过去的路上恰好遇到几个同班同学,我逮着个男生问见郑允浩走了没。男生随手往教室方向一指,说出来的时候还在,好像是和那谁在一块……

我心里着急,只把他的话听了一半就往教室跑,虽然奇怪为什么人还在教室就把灯给关了,刚到后门,我脚步一顿,刹了车。

教室一片空荡,周围却嘈杂的要命,都是放学的学生,简直就像是个闹腾的大锅炉,吵得人耳朵里面嗡嗡直响。我原本想直接推门,却在和微微和视线稍有交错的后门上的玻璃小窗上看到隐隐绰绰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出于什么第六感,我悄步靠近,微微踮着脚尖透过玻璃小窗往礁石中看去。

教室里算不上一片漆黑,首先是两边的大玻璃窗,一面映着校外马路边上的路灯,昏黄的透过树丛在教室当中的课桌上打下斑驳的影子。

在教室后半的窗台边倚了一个人,正是郑允浩,他背着光,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就在我想要推门而入的时候,却又看到旁边还站着个人。

那人头发略长,半长的鬓角松散下来,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的时候第一眼还以为是个女孩。等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正是吴星雨。

吴星雨是高三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才转来的,他转来的时候还闹出不小的动静,据说本人是童星出道,拍了几个电视剧之后现在又在做模特。

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多描述他。

但挺怪的,我从不知道这俩人还有什么交集。

一开始我过来的时候简直像一颗快要爆炸的手雷,可临了见了这状况,就好像燃烧的火苗上突然被扑上个盖子,火气全被好奇心所替代。我便侧着身子听墙角,一声不响地把眼睛贴在玻璃窗上往里面瞅。

其实我先是听到人说话的声音,我来得突然,话也听了个没头没尾的,只听到两声明显的争执。然后我就突然看到吴星雨突然跳起来像个豹子朝郑允浩扑过去,我以为他俩要打起来。

可明显不是。

郑允浩有个明显的偏头的动作,然后,然后我看见吴星雨凑过去想要亲上去的动作在中途戛然而止。

郑允浩的手抵在两人之间,紧接着,我听见人的身体被狠狠撞在桌子上的声音,再然后就是惨痛的“哎呦”一声。

我从来都不知道,人的身体竟然会显得那么脆弱。

在我看来郑允浩好像根本没使多大力,他不过轻轻一推,吴星雨本就如竹竿一样的身体就那么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可砸下来的时候声音又极重。

就像是什么铁做的物件被硬生砸在地上。

吴星雨痛叫一声,然后细条似的身体软绵绵地跌坐在了地上。

一瞬间,原本沸反盈天的校园好像一瞬间回归寂静,隔着一道门,我其实本应该根本听不到任何教室里面的声音,也许那些动作挥动起来的带起的灰尘的声音不过都是出于我的想象。

就连郑允浩的声音也是出于我的想象。

可是我还躲在门后,从那一扇微微覆着灰尘的玻璃小窗上,看到、听到郑允浩一脸怒气,语气冷到出口几乎就可以将人冻僵。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郑允浩,我吓了一大跳。

然后我听见他用极其厌恶的语气冲着空气的虚无说了一句话——他甚至都不愿低头看他——他说:“你可真够叫人恶心的。”

我默默注视着那一扇小窗里的郑允浩在我的视野里无限放大,他拉开门,我一躲没躲,我也根本来不及躲,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我抬眼看着他,屏着呼吸。

郑允浩看我一眼。

这会儿我根本连我一开始之所以为什么要气冲冲地跑回来的原因都忘了,准确来说,我已经放弃了思考。如果可以,我想,我根本就不该回来。

但这都是命运使然。

郑允浩拔腿要走,我却在不该出声的时候出了声,我叫了一声郑允浩的名字,一如既往,就同我每一次要和他说些什么时候时候,我都会先叫一声他的名字。

郑允浩冷着脸回头看我。也许这份冷意不是对我,可我结结实实被他的脸色吓住了。

明明四周不算暗,但我却觉得一切光都消失了,只有郑允浩那张带着怒气的紧绷着的面孔突兀地闪着异样的光在我眼睛里。

我掐着掌心的软肉,这时突然说起来了作文大赛的事情。

我明明该一脸硬气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要和我抢那唯一一个名额,但我踌躇半天,只是问了一句,你也参加了作文竞赛啊?

也许是因为我刚刚才看到,郑允浩一巴掌按着吴星雨头将人猛惯到地上,我不想承认我这是出于害怕和胆怯的心理。

郑允浩皱着眉仿佛要将怒气牵连到我身上,我不由得看着他咽了口唾沫。

可半天郑允浩只是对着我硬邦邦地蹦出来几个字。

我没有。

不知道。

说完,他转过身抛下我,还有现在还在地上躺着的吴星雨转身就走,没再分给我半分眼神。

我的脚步被困在原地,简直进退维谷。

我像是突然闯进别人故事里高潮剧情的第三人,既不知道他们的剧情,也没要着自己想要的答案。我回头看了一眼慢慢撑着地面爬起来的形状很不好看的吴星雨,一瞬间我以为看到我自己。

幸好啊……真是幸好。

在这个瞬间我怀着自毁的恶意看着狼狈如吴星雨,十分感谢他勇敢地于我之前给我打了个样儿。然后我默默地想,我好像明白了我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那么讨厌郑允浩了。

郑允浩太过于完美了,就连他的性向也如此地“正直”和完美。

我讨厌郑允浩的完美。
尤其是在他映衬下凸显出我的不完美。

不过我是真的很讨厌郑允浩,我希望他身败名裂,我想挖掘他的每一个丑闻,我想探听他的每一道伤痕。

我恨他恨到窥探他、跟踪他甚至模仿他,到我不得不去漠视他、抹黑他,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几乎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我无法在没有氧气的水里挣扎下去。

所以,关于郑允浩这个人,我从一开始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没有人教会我一个男生该如何去爱另一个性别相同的人,所以从遇见郑允浩的第一天起,我一直以为我是恨他的。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爱他爱得很痛。

时间久了,甚至我自己都开始迷恋起这种——喜欢你、嫉妒你甚至是恨你却依旧在意你、想要模仿你的感觉。

所以就连我自己都弄不清,究竟是我爱着郑允浩的感觉多一些,还是爱这种痛苦多一些了。

我想这是我一整个高中生涯里,唯一对自己诚实的一刻。

回想起来,也只有这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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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2 19:32: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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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郑允浩突出显眼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黑夜当中,等我再回过头想去看看吴星雨的状况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看着他的侧影,带着点倔,其实并不怎么让人觉得他有多狼狈。
他原本打理得柔顺的头发散乱下来了,半长的发丝盈盈垂在眼睛前面,给人一股羸弱之感,尤其是看到他的脸在桌角上蹭了一下,没破皮,只是看起来发着红,像波水潋滟映于他面上。

我想如果他是个女孩,郑允浩未必不会心疼他。

幸好他不是。

吴星雨微微佝偻着腰往后门走来,在察觉到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刹那,我明显感觉得到,他虽然脸色微变,但却突兀硬撑着挺直了腰杆,脸上那瞬间五颜六色,不好形容。

说真的,我最讨厌知晓别人的秘密,我这人不善保守秘密,尤其是别人的。努力守住我自己的心事已经够让我心烦的。

我本以为他会尴尬,至少还会带点慌乱。因为他是个明星,还被人看见了如此形状颠倒的一幕,如果我说出去,或者在网上乱写一通,不说吴星雨本人,他的公司肯定要头痛一阵。

但没想到最尴尬的人是我自己。

在他明显短暂地慌了一瞬之后,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吴星雨盯着我的脸打量了好一阵儿,好像想在我脸上盯出朵花来。

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看见我的动作突然笑了。

他在笑什么?我心里带着些挑衅地不忿地想。

但我也倔着没说话。我想装装样子关心他的话都被我咽了回去。

其实放在现在的我来看,当时我下意识的动作实在太过于明显暴露自己,我看向他的眼神中敌意过于明显。

我的眼神就不清白。

不过怎么能怪我,当时的我太过于稚嫩,藏不住事,自以为掩盖的很好,但其实在别人眼里早就暴露了。郑允浩和我一样,即便再怎么成熟谙练,都不过是被笼罩在身在此山的迷雾之中,当时都看不穿。可吴星雨不同,虽然他才短短转学过来不过月余,他将我们所有人都看得通透。
毕竟是童星出道,从小浸染在花花世界,他一眼就看出,我和他是同类。

唉,当时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浑浑噩噩,没有一次猜对过任何人的心思。就连我自己的都难以捉摸,还能要求我怎么样呢。

吴星雨嘴角含着一抹我看不懂的笑和我擦肩而过,在他路过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味,混合在他身上的香水味中。

那瞬间我模模糊糊,以一个少年的视角突然摸到了一点成年人世界的门道。我想吴星雨估计以为郑允浩会和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似的,就算不能达成共识,至少也会给彼此留个情面。
可郑允浩不是一般人,他没让我失望。

吴星雨走到廊外,摸出手机应该是打给了他的经纪人。他冲着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很差的说了两句,这才又转回头对着我做了一个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意思是让我管好我的嘴巴。

我简直想笑。原本我不想理他,但出于好心,我还是也冷笑着冲他点点头。

其实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的确早已想好了不会将今晚的事情说出任何一个字的打算。

如果我注定不能和郑允浩走到一处,我的名字和郑允浩始终都只能是两个代表着毫无关系的代名词,那么我也绝不允许,在多年以后郑允浩的名字会和另一个人的绑在一起。

如果将来有一天,谁提起了郑允浩的名字,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提起另一个不是我的名字……这是我绝对接受不了的事情。

我做不到的事情,至少我也不想看到别人做到。

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替他们两个保守这个不光彩的秘密,也是替我自己。

……

从那天以后,郑允浩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梦里他总是那一副阴沉沉的模样,就像是被吴星雨偷袭未果之后,那双原本俊美沉静的脸上,一贯擅长摆着纯良无害的表情的优等生第一次被惹得摘下了面具。
他轮廓极其锋利的眼此刻终于露出了最原始的薄情,熟悉而可怖的兽性在深处复苏。

他黑脸的样子几乎让我在梦里都无法抑制。

有时候梦就到这里戛然而止,有时我还会继续梦到,梦里的郑允浩将吴星雨一拳狠狠掼在地上,吴星雨一声没吭,然后梦里的吴星雨突然就这么消失了,换成我跪伏在郑允浩的面前,就好像他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我来的。

郑允浩危险的视线将我笼罩、锁定,他看向我的这一眼里情绪很沉,没有温度,是我不容否认的厌弃。

然后梦里的我失控,有时候我会掉头就跑,有时候我会迎着这道目光吻上去。

以此证明我不是个胆小鬼,我做到了吴星雨没做到的事情。

而事实却是,他至少尝试过了,而我是个连迈出那一步都不敢的,只会躲在暗处偷窥郑允浩,跟踪郑允浩的胆小鬼。

可是就连梦里的郑允浩都还是会用那道含着极其深重情绪的眼神看着我,他看着我说:“金在中,你可真叫人恶心的。”

我便会从梦里挣扎着醒过来,一摸脸上,是被泪水湿透的面颊。

总之,从那天开始,我便不再擅自去找郑允浩的麻烦,虽然我的小儿科的做法对他来说恐怕从来都不会让他真的往心里去。

我看到过沉睡的野兽爆发的那一刻,便知道了,我于郑允浩而言,只是个连搅动他情绪都不足够的边角料。

就像我这道风始终吹不动他的衣角。

我认了,但我想至少能和他做朋友,这个我极力抵抗了快两年的结果,我现在才想明白。

至少能做朋友。

不知道现在想通算不算晚。

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只能算得上是不冷不淡的,是属于见了面会打招呼,放学后共同走上一段路然后会在分岔路口挥手道别的关系。


“早啊。”
“早。”

“这是上节课测验的试卷,你又是满分啊,太厉害了吧。”
“嗯,还好。”

“诶上次的漫画终于更新了,你看了吗?没看我借你看。”
“不用了,我昨天已经看过了。”
“哦,好的吧。”


通常话题也就到这里便截止了,因为面对众人眼里这个冷感有余、合群不足的郑允浩而言,我能够走到这一步,我自己都觉得已经足够了。

毕竟再进一步……再进一步又能怎样呢?我牵不到郑允浩的手,我也亲不到郑允浩的嘴巴,我能怎么样呢?毕竟我不想感受那一晚吴星雨感受过的那一拳的感受。

好在我在众人眼里虽然外表冷艳,但只要了解我本人的都知道,我其实是个话很多的人。
更何况,我喜欢郑允浩,所以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更想表现出我能言善道、生动活泼的那一面,至少我觉得我说话的时候,郑允浩的眼睛是看得到我的。

那一刻,我是活在郑允浩的眼睛里的。

每次我在众人面前夸夸其谈、浮语虚辞之时,我偷看到郑允浩不是每次都会忽略我的。以前都怪我心盲眼瞎,我总是觉得郑允浩忽略我、无视我,瞧不起我,但我现在想明白了。人家有那个本儿,明明是我想上赶着和人家搞同性恋,结果还要怪人家不愿意着我的道。

这次换座位郑允浩换到了教室的另一角,和我之间的距离更远了,但我却看到我在和别人说笑打闹的时候他手肘撑着下巴,目光虚虚地投向我所在的方向。

郑允浩有点近视,但我不,我看得清楚,他的确是看向我的。

这个认知让我血液沸腾。

然后我恨不得嚷嚷得让全世界都听得见我说的话。

我想,可如果他要是不喜欢我话多,我也可以勉强收敛地只笑笑,不说话。

唉,我总是做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在我已经将自己这两年对郑允浩的复杂的情感和我自己别扭的行动都梳理通畅之后,常常是在我的幻想里,我和郑允浩甚至已经到国外结了婚,甚至有了孩子——我生——可其实现实里今天我还一句话都没和他本人讲过。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虽然人在班会课上,但心思早就飞到了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郑允浩身上。
他虽然有点近视,但是他个子太高,身材不能用魁梧形容,但至少称得上刚健,是我喜欢的穿衣有肉,脱衣显瘦的身材(我在班级上体育课的时候看到过他换衣服的场面),总之他坐在前面势必会遮挡别人的视线,自从高三以来他不是坐在教室的左后,就是右边的后面。
而我,就像是被人故意设计好的似的,换位置的时候总是和他对着来,没有一次和郑允浩能够坐到一处的。

就连有一次吴星雨这个不太常来上课的,排座位的时候都排到了郑允浩的前面一个。那俩星期,是吴星雨上课上的最勤的两个星期。

我几乎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我没长胡子。

吴星雨好像能看出来我的不忿,那段时间还偏偏天天在我眼前晃悠,所以我更加讨厌他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他演的剧,本来想立刻调台的,但是后来莫名其妙地又看了进去,发觉除去故事剧本好,吴星雨甚至演技都还不错。
怪不得他都被郑允浩打成那样了,还能装作成无事人一样在郑允浩面前天天晃悠。

换我,我自认做不到。

这堂班会课结束后,是一个简短的家长会,马上下个月就要到来的高考不仅仅要动员学生,还有这些家长。
家长们坐在教室里面,反而是我们这些学生像羊群一样都被赶了出来。

原先生坐在里面代替了我爸,我原本以为郑允浩家也会是这种情况,要不然是他的外婆来参加,或者干脆没人来。他在我眼中是个挺独立的人。

不少同学这会儿没事干的都跑去操场打球,我去转了一圈没发现郑允浩的身影,就又往教室的方向走。

离老远我就看到郑允浩修长的身影,就连夕阳下拖着的影子也是颀长。他从校门口的方向缓慢平稳地往教室走,我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也磨磨蹭蹭地往教室的方向走,想和他保持一个平定的速度“恰巧”在教室外面相遇。

一边走我一边正大光明地往他的方向偷看。反正他近视又没戴眼镜。

今天他整齐地穿了一整套校服,我们学校夏季的校服改成了完全西式的,半袖板正的衬衣,还带着个领带,下面是深蓝色西装裤。这一套给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我早就说过,郑允浩宽肩窄臀的衣服架子,如果穿西装一定会很好看,很性感。

可惜我大概率是看不到了。

我在心底里忍不住痛心疾首,甚至考虑干脆不要考什么首尔的大学,留在这里学个捕鱼,至少能养活自己就行。

前面忘了说,有关那个全国作文大赛加分的事,后来我去问了班主任。原来真的不是郑允浩自己报的名,是国文老师拿了郑允浩的文章报上去,本来就没想参加最后的决赛的,前面报上去不过也是为了让学校的名次更好看。

总之就是郑允浩本人并不知情。

我在心底里原谅了郑允浩,虽然人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我也在决赛里获得不错的名次,至少加分什么的应该是没问题。

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原本想掐着点和郑允浩在教室外面相遇,没想到先是一头撞在一位刚从我们教室里出来的女士身上。

“哎,对不起对不起……”我其实没怎么样,倒是那位女士被我撞得一趔趄,我赶忙伸手拉了她一把。

站定了我才看清,是一位穿着套装的女士,五官异常柔和,弯弯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和郑允浩几乎别无二致的眼睛。

还不等我心中的猜想完全成型,下一秒,郑允浩慢慢走到我俩面前,那双丹凤眼在我身上流连一二之后,及快速地滑到了这位女士的身上。

我的眼力果然没错,他冲着人叫了一声,“妈。”

诶,没想到丑媳妇提前见了丈母娘,生怕想拱人家白菜的情绪在脸上遮也遮不住,也不想打扰人家娘俩说话,我原本在道过歉之后悄悄溜走,没想到郑妈妈先是看着郑允浩笑了笑,又转过头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好意思地看看郑允浩,又看向那张和他极其相似的面庞,心里想原来郑允浩长得像他妈妈。

我小声叫了一声“阿姨好”。

郑妈妈拉着我的手目光仔仔细细描绘过我的眉眼好像在思索什么,下一秒她突然展颜一笑,冲我笑道:

“是小在吗?是小在啊!你好啊!”

……

小在……小在……
这个现在几乎现在就连家人都很少再唤我的称呼……
今天原先生这么叫过我,不凡来家里找我的时候这么叫过我,刚刚在外面和郑父郑母见面时,他们都这么叫过我。

对啊!我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让我感觉不对了,是称呼啊!

郑允浩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工作,那次更应该是第一次和我见面,怎么会在没有任何人介绍的情况下就能够叫出我的名字呢!更何况是“小在”这样亲密的称呼。

脑海中的弦此时仿佛正在拼命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动着,我的心在颤抖,外向就表现在我颤颤巍巍举起一杯酒送到嘴边,喝没喝下去多少,倒是洒了不少。
沉寂了多年的如一潭死水的心脏再一次如燃起汹汹大火,说真的,我快被烧着了。

这个称呼就好像唤醒了我记忆中的某些缺失的部分,动作停滞,回转倒带……被拉开的纸推门,以黑暗为背景出现的白皙脸庞,“金在中,你还好吗……”——是郑允浩冷淡不起波澜的声音,还有……当时正生着病却坚持起身要将郑允浩送到门口处的我,和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包背在单肩上的郑允浩——啊!就是这个时刻。

郑允浩站在玄关的下陷处,身高和我齐平,他盯着我泛着潮红的脸几秒,然后垂下眼睛。我之前就说过,郑允浩有着一双丹凤眼,但眼皮却很薄,睁眼看人时稍显凌厉,垂下眼睛时却又显出一部分别样的魅力来,让人捉摸不清他此时是喜是怒。

然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用几乎我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明明留了伞给你,怎么还会发烧……”

再然后呢……

再然后,郑允浩只拉开半扇纸门,用身体挡住我,也挡住门外呼啸来的风。

他说不要出去了,省得吹了风再着凉了。

我点点头,然后说了再见。

郑允浩也说再见。

他……他当时是不是就叫了我的小名……是不是……我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着,不住地倒退、回想、再倒退……郑允浩的几个动作、眼神不断地在我的大脑里完成回放,可是太难了,太难了,我无法说服自己依靠大脑自己自我完善甚至编造出的记忆的不可靠性。

我只能睁着眼睛仰起头看向木梁上吊着的白炽灯管,眼泪已经不是因为生理性刺激而流下。

时间过去得太过于久远了,都七年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记不清了。

酒精让我的血压短暂地升高又被降低,我在晕眩中感知到自己思维在钝化。

坐在我对面的吴星雨和别人聊完回来,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像是早就想好了词想要嘲笑我,但还没开口就被我事先预料到,我一记眼刀飞过去,但还是挡不住他要说出口的话。

“其实有个事儿,我想问你很久了。”吴星雨早就不喝酒了,他要了一杯柠檬汽水,倒在装着冰块的杯子里,汽水喝完了,他把冰块在嘴里咬得嘎吱作响,然后语义不清地向我问道。

我吞下一口冰凉的酒,原本不想搭理他,我心烦得要命,但目光划过他看过来的看向我的那副模样,好像真的是憋着很久犹豫着才向我开口的样子,我突然来了兴致。

我学着吴星雨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示意他喝一杯,喝一杯我就回答他。

吴星雨把白眼翻得隐形眼镜都滑片了,他仿若壮士断腕,抢过我手里的酒杯,甚至是就着我喝过的地方,仰头一饮而尽。

我撇撇嘴。看来他的确是把什么话憋在心里太久了,都这样了还想要问我。

能让吴星雨露出这副模样我还是心里暗自发笑,我终于大手一挥肯放过他。“行了,有什么话直接说,咱们到底是同学了。”

吴星雨一手抱肘,另一只手不住地敲着杯壁,脸色的确犯难。

挺稀奇的,不知道什么事能让大明星都憋成这副模样。

在我看来吴星雨毕业之后的确过得不错,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差点有好几次在外人看来他都站不起来了,没想到下一个风口简直乘风破浪,又带着作品和他这张脸杀回娱乐圈。我是不喜欢他,但我的确也佩服他。

我突然心念一动,想到了当初的那件事,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怕我这个老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卖了他,就如同悬在脑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心里好笑,找了一个新杯子,倒满,冲他虚虚一抬。

“你是担心那个吧。”我学着他的样子挑挑眉,“你多余担心了。”

这话就是给他下了个定心丸,我原本以为他听了至少会松口气,可谁知他脸色简直如便秘,我一愣,便忍不住催他道:“不是这个吗?到底什么事,你……”

还不等我说完,他突然眼神左右窥看,见无人注意我俩,他凑了过来,小声,却是我听得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本来不想找你打听的,但是我都来这么久了都没见着另外一位,我实在太好奇所以想干脆点问你。”

他在说什么?问什么?

我有点呆,看着吴星雨靠过来的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孔发呆,被酒精浸透的大脑根本没思考着他的话的内容。

吴星雨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看我的眼神里带了两份愧疚,更多的却是探究。

“我说,你们俩这都这么多年了,还没在一起呢?你们可……”吴星雨说到这好像着急上头,想喝点什么,被子里的汽水喝完了,他只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举着酒杯在我面前划拉,我被他更绕的眼晕心烦。

“你说我和谁?你说清楚!”我一把抓住吴星雨在我面前划拉来划拉去的手腕,他杯子里那点酒全洒了出来,我袖口全被液体浸湿。

吴星雨显得比我还懵,他瞪着眼睛,演技简直比他在大荧幕上还好。

他一口气说道:“你装什么呢?就我看见的,你跟个小狗似的黏着郑允浩,跟谁没长眼睛似的。而且你别以为我没听说啊,先是要搞‘喜欢你’却死不承认要搞‘讨厌你’那一套不成,结果中途来了个程咬金——就是我,我以为你多少会有点紧迫感,没想到你七年都没能把郑允浩拐上床,我以为你多大能耐呢。你装什么,你要是不想继续和郑允浩再续前缘,你巴巴跑过来参加人家外婆的葬礼?我本来想着礼送到算了,就是想来问你这一嘴,你不知道我过来这一路晕船都快吐了,你跟条狗似的终于又找到个由头巴巴跑来,谁信你没有歹心?!”

我呆了,甚至我根本没注意到他言辞间把我骂成狗。

说完他好似还不解气,眨巴眨巴眼睛,还想接着说道:“要是知道你俩小学鸡谈个恋爱这么多年都谈不明白,早知道我就应该使出点手段干脆截胡你算了。不过你也真的是蠢,当初我是给郑允浩表白失败是真,可他对我出手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个,因为、因为……哎,根本就是我拿你开玩笑,他才……”

“……”

吴星雨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根本已经听不进去了,心跳不止空了一拍,我觉得该在灵堂后面躺着的是我才对。

我愣得个结结实实。

tbc.
哇,今天一口气写到小郑掉马了。
虽然直到现在成年小郑都还没正面出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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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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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5 18:29:06 | 显示全部楼层
13.

那些形容时间短的词有。

须臾。俄顷。片刻。瞬息。刹那。白驹过隙……

原来七年可以如此漫长,也可以短成这个样子。

被液体浸湿的衬衫的袖口,冰凉地贴在不断收紧的愈发蓬勃的脉搏。

指腹在濡湿的边缘来回划蹭,我几乎得咬着舌根才能控制自己说出口的话不那么颤抖。

我该从哪件事开始确认才好呢?

“你说郑允浩对你出手,不是因为……”我的声音简直干涩得要命,“所以,是因为什么?”

吴星雨听了我的话脸色竟然意外地变得不自然。他这些年在名利场里进进出出来去自如,无论应对多么难缠的媒体口出妄言,他都能和对面打得有来有回,应对自如言笑晏晏,可仅仅就是对我这么一个小小的疑问,他竟然顷刻间脸上五颜六色。

他手指忍不住在裤子的口袋里来回摩挲,烟盒露了个头又被他塞回去。他干咳两声:“其实……哎都过去了,你现在居然第一个要问这个,这真的重要吗?”

我扯了扯嘴角,不想和他废话:“所以你到底对不起我什么了?”

“好吧。”他从兜里摸出烟,是极细的女士烟,他抽出来想给我一根,被我阻止了。“其实那会儿咱俩的确没啥仇,我只不过看不惯你罢了。”

“看不惯我?”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来,我冷笑着掀起眼皮看着面前这位前途一片大好的“有为青年”,向他确认道:“你确定你说的人是我吗?我可不认为我有什么能招你记恨的。”

“金在中,你还真的是……这么多年都没变。”吴星雨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他说:“所以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讨厌你。”

我的确无辜。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吸了一口,闪烁着的火光在他的略带玩味的面目表情前挥舞,他吐出的烟雾让他的脸闪烁在虚实之间。我心底里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想。

“你,你不会……”我的脸色也开始不自然起来,我凑近了他身边忍着不好闻的烟味问得单刀直入:“你当时不会是喜欢我吧?”

我也不是凭空乱猜,依据我当年百转千回的脑回路推论,吴星雨说讨厌我那大概率是喜欢我,可他给郑允浩表白算是怎么个事?这里面又有郑允浩什么事?

这是“金在中式”的逻辑,吴星雨闻言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口烟闷在喉咙里呛了个结结实实,他低头笑了一阵子,才又抬起头看着我说:“我终于知道郑允浩有多难了,怪不得当初你能把他气成那样。”

我极厌烦他们——他和郑允浩那种话说一半非要藏一半的作风,但我心里又极其讨厌自己将郑允浩和他归为一类人。我冷着脸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一直在说郑允浩,这里面到底有郑允浩什么事?”

吴星雨笑得更厉害了。我就只是抱着胳膊用冷漠的目光盯着他,我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准确来说,我想知道,当初除了我知道的以外,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吴星雨把烟头摁灭在桌面上的烟灰缸里,他又开始喝酒了。

“……不是,你,金在中,你居然现在还来问这个。”吴星雨说话间有个像他助理的男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绷住笑容对男人点点头把人打发走,然后将刚刚叠放在一旁的外套拿了起来。

我以为他要走,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动作。
要走,也要说清楚了才能走。

吴星雨好像后面的确有事,但他故意吊我胃口,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站起身。

我跟着他站起来。

没有我想象中的长篇大论,他就只对我说了寥寥好几句:“金在中,你别想太复杂了,事情其实很简单。”

“我不喜欢你,喜欢你的另有其人。”

“当初的郑允浩看不懂你的心思,我估计就连那时候的你自己都弄不清,所以这才让我钻了空子。”

“但后面你们闹翻……只能说有我的原因。但你也不能把错误全部都怪到我一个人头上,我也冤,郑允浩也冤。”

“他对我动手不过是因为触及了你,我威胁要告诉你他做的那些事。我还对他有心思,所以他才对我出了手。不过你放心,只有那一次,之后我算是怕了他的,现在我和他就是普通同学关系,比你,也只不过是每年过年多了一个问候。”

吴星雨将外套披在身上,临走前又去和郑家父母寒暄了几句。他迈出料亭的门槛之前冲着还呆立在原地的人群之中的我挥挥手,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真够无耻的。

然后我看见他翻飞的衣角消失在两截掀开又垂落下来的幔帘后。

等我反应过来那些话,再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和助理一起上了一辆计程车,我无用地追了两步,可两条腿毕竟比不上四个轮子往前跑。

夏日燥热的晚风灌进我的胸腔,不知道我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听了那些话,胸腔里长久而剧烈的躁动,我扯下脖子上领带在手上绕成结,我感到无法呼吸。

吴星雨在骗我吧。

他一定是在骗我吧?

除了那些,吴星雨还好心告诉了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但理应他也不该知道的事情。

那些原本该只有我和郑允浩知晓的事情,由不同的人、不同的眼睛、不同嘴巴,由大家的善意为我们拼凑成一张密实的网,终于在七年之后将我捕获。

像哪里倒下去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比猜测的更有说服力,比预想的更为激烈迅速,直到所有矗立的全部倾覆,直到天被扯断,海水干涸露出万年前贝壳的残骸,生命被包裹在血痂里等待成熟。

原来当年的我是那么的不可一世到无知,残忍的无知。

关于感情,关于郑允浩——

原来生病时他送来的笔记并不是受班长所托。

原来那么长久地对跟在他身后的我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原来在我踌躇着想要和他组成一个登山小组之前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犹豫。

原来那些被放进我抽屉里的无人认领的早餐全部都是……

……

原来七年是这样塌塌实实地压了下来。

不须臾。不俄顷。不片刻不瞬息不刹那更不白驹过隙。

我被这张名为“真相”的网密密实实地网在其中,我感到无法呼吸。

我有好一阵儿站在泄泄沓沓的街口一动没动。

倒不是在想别的,我只是在想,如果要是让当时只有十七岁的金在中提前知晓了这一切,那我和郑允浩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

会更好,还是更糟?

都说秘密正是因为会被人发现,所以才更具有价值。

略略发抖的,除了害怕被曝光的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在其中。

交融这恐惧被曝光的害怕,和还未揭开时的紧张,想要无关者知晓的激动,甚至还有想要有关者知晓的战栗。

矛盾的针线飞快而混乱,在无法目测的时候已经织成一整个莫测的茧,包裹着被无奈和伤心还有落幕甚至不被他人理解甚至是连自己喜欢的那人都不会理解的苦闷所造就的心脏,在无尽的压抑和消磨中愈发变得沉默,但又不会消失乃至溶解,就这样一直、一直漂浮着。

“郑允浩喜欢我。”
“郑允浩喜欢金在中。”

原来,这就是郑允浩一直以来,隐藏起的秘密。
终于被我发现了。
被已经过去七年之后的二十五岁的金在中发现了。

会不会已经太晚、太迟。

我看着不算明亮的路灯下不断围绕纠缠哪怕被灼烧也要拥上去的飞蛾,我的心脏同它们一样,我感觉到有种自毁般的快感和倾向。

哪怕被灼烧殆尽,但我感觉到如迫近死亡般的畅意。

我就说了,郑允浩才不是向他外表那样纯良。我早就知道了,他肯定是怀揣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不能向外人吐露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现在被我知道了。

可如果叫当时只有十七岁的金在中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一定不会比二十五岁的金在中做得更好了。

至少他不会比现在的我来得更加冷静。

十七岁的金在中会嘲笑他,会玩弄他,会将他孤寂的心事大肆宣扬。

十七岁的金在中还不懂得要如何珍惜一个真心。

所以换到如今二十五岁的金在中被已经长成了的郑允浩耍得像小狗一样团团转。

吴星雨走之前让我更多的直接去问郑允浩本人。

我想,这真是个地狱笑话。

等我收拾好心神抬腿往料亭走的时候,远远的,在低矮的屋檐之下,看到了微微佝偻着身体正和自己母亲说话的郑允浩。暖黄的光源倾泻在他身上,就像我梦里的一些孤寂时刻。

我不近视,目光轻易就能锁定他。

他身穿一身丧服,全黑的西装在左侧的上衣口袋上别了一朵白花。真如美人葬花。时光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当年冒着刺头和青涩的后进生如今都能变作一副疲惫又社畜的窝囊模样,而郑允浩却好像一直活在生活之外。

时光优待他除了给他带来更多华茂并不在他身上碾过,他背弃的上帝没有放弃他。即便他没有离开这座仿若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孤岛,他依旧看起来从容,不迫。

我遥遥看着郑允浩面容俊逸,侧脸漂亮得一如天上月映在水中破碎的光,他即便一身丧服照样玉树临风,西装的服帖裁剪衬得他窄腰宽肩,我早就说过的,我早就说过的……

我魂不守舍,只因为他在说话之余,目光虚虚地向我站的方向瞟过一眼。

没有实质的目光,如神的目光在众生身上掠过。

这一瞬,再吵闹的街头也要为此静谧。

我想猛冲几步过去触摸眼前这个郑允浩究竟是人是鬼。
但比起他骗我,我更想向他求证吴星雨告诉我的那些事情。

那些已经过去的,不知道还有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可我更怕问出口之后得到的是已经过期的答案。

毕竟我和郑允浩见的最后一面是那么糟糕,那么地莫名其妙。

我的脚被死死钉在地面,如同从地里面扎根生长出来,我也同样死死盯着郑允浩的脸,企图、不,简直是渴望能够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但可惜,这人演技臻于化境,我没有火眼金睛,没法像X光那样剥下他精心描绘的皮囊。

我看着郑允浩弯腰走出檐廊,迈步向我走来。脸上是一种无谓的坦然。

我想逃跑,冷汗从尾椎爬上后颈。

一些这辈子我都不想回忆第二次的场景不听话地在眼前闪现。

我即将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吴星雨说我和郑允浩闹翻,有他的原因,但我不能把错误全部都怪到他头上。

他冤,郑允浩也冤……

只有我一个人故作聪明,搞砸了一切。

我打了寒颤,应激反应短暂的发作,我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栽了下去。

视线被一整个儿颠倒,我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向我大步冲来的郑允浩好似失控的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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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1 16:53:49 | 显示全部楼层
14.

“喂——你们听说了吗?就是今天早上看到的网上那个。”

“什么……哦,你是说吴星雨那个事啊。”

“对,对。平时真的看不出来,怎么会做得出来那种事啊,和他传绯闻的那个男的,都能当他爸了吧……啧啧,好恶心啊。”

嘈杂的练歌厅的包房里,几个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的正常沟通几乎得靠吼才能让对方听得见。

明明该是如此具有私密性的话题此刻却连我这个站在包房外打电话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挂上父亲嘱托我要在聚会之后早点回家的电话之后,包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们也真是的,网上好多都是假的,至少是同班同学,讲话也留点口德吧。”
——这是小梢的声音。她的声音落在正好切到的一首电音开头的音乐里微微有些失真。

“虽然说是同学,但人家可是大明星,一整年也不怎么来上课,谁知道人家有没有把我们当成同学。这不是,反正考完了,毕业了,人家连同学聚会也不来。”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

“怎么还不让人说话呢……”

包间里除了重节拍的音乐外,大家的吵闹声愈演愈烈。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推门进去的时候,突然正好有人切歌,一瞬间空间里陷入短暂地静谧。

“可以了。”
——这是郑允浩的声音。
没什么语调起伏的,听不出语气的声音。

我正好推门而入,光怪陆离蓝绿交错的灯光细碎地洒在坐在角落那人的面容上。郑允浩听到门口的动静也恰巧回头一瞥。

我整个人便落入了他的目光之中。

恍然间我从胃里突然渴求地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干渴,明明刚才转场到这里之前,在饭桌上才喝过一大杯啤酒。哎,我简直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摇摆才好了。

但开了窍就是好,对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被我反复咀嚼,然后吞咽下去,那些原本毫无意义的行径到了我这里也变作供我生存的草料,我简直要把自己比喻成一个会反刍的牛。

这已经是高考结束的一个月之后了,所有人已经都知道了自己的成绩并陆续收到了不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有不少人是放弃了继续读书直接开始工作的。

我不知道郑允浩的成绩,但据说他的确填了一所本地的学校,和我们高中是联通的,以他的成绩就是直升上去。而我,出乎意料却又如我所愿地被首尔一所三等院校录取了。这已经对于我或者对于我的父亲而言,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今天是大家各奔东西前的最后一次聚会,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在我离开这里去到首尔之后,我恐怕就和郑允浩没什么再见面的机会了。

失去了见面的理由了,我心里酸溜溜地想。

原本我想趁人不注意悄悄坐到角落,坐到靠郑允浩近一点的位置,但众人见我走进来,都招呼着我去唱歌。我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窝在角落里的郑允浩,他大半侧脸对着我,除了刚刚我进来时他下意识瞥过的一眼,他并不多分过来什么眼神,嘴角挂着淡笑,那么长的腿屈在狭窄的缝隙里也看起来从容优雅。他正在和一旁围绕成半圆而坐的女生们讲话,我这里当然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内容。

哎,就如同被捧上高位的圣像,他的信徒繁多,好像并不差我一个,但唯我才窥得他的真容。

我心思转了个弯,原本想要拒绝的言语到了嘴边也就跟着就拐了个弯。

我先到导歌台那选歌选了半天,闪着白光的显示屏在这间过于昏暗的包间里过于刺眼,我不得不眯起些眼睛盯着过于明亮的显示屏,然后在红蓝乱舞的射光里,余光还得注意着远处角落里坐着的郑允浩。

避世的渔村里可供消遣的项目不外乎吃饭唱歌,只是不知道谁要的这么大个包房,我们十几个人聚在里面简直就像把羊驼赶进大草原。

我身边空着一大块地方,可郑允浩所在的那个角落挤得满满,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毕业之后,不管是谁都没办法每天看到长成这样的大帅哥毕竟都会遗憾。

那边的金不凡才喝了两瓶就已经喝大了,原本他躺在长条形的沙发上挺尸,这会儿突然短暂地清醒过来。

可惜不是真的清醒。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见人就抱,逢人就说自己没能和小梢一起考到首尔的大学,然后不顾小梢就站在旁边,就开始大肆宣扬自己对小梢的暗恋史。

众人哄笑成一团,然后又是起哄的,这里面我看就只有郑允浩嘴角衔着一抹冷淡的笑意,他斜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头微微向后仰,以一种俯瞰众生的角度看着正在哄笑闹成一团的众人。

他注意到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了,单是吃饭的时候他就已经开了瓶红的,来到练歌房之后,他断断续续又喝了一瓶他不怎么喜欢的啤酒。

我不清楚郑允浩的酒量如何,但此刻躲在阴暗角落的我恶从胆边生,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在此刻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企图破土而出。

反正以后也很难见到了,与其让自己在以后如何后悔如何痛心疾首,还不如今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看着已经醉态已经接近癫狂的不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瞬间一股脑地全都往上冒,心慌意乱地最后我挑来选去选了一首抒情的英文歌。虽然原本我是设想等大家闹得差不多了我再唱,可是不知道哪个混球擅自把歌曲提到最前一个,我站起来还没晃悠着往郑允浩身边靠,就又被叫回了前面。

我拿过话筒,坐在高脚椅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显示屏上的歌词,但其实这时候心里全在想的,是要不要干脆逼自己一把,直接对郑允浩表白算了。

反正横竖都是死,不管是从今以后我回到首尔和郑允浩很难再次相见,还是今天我被他狠狠拒绝,从今以后一刀两断……怎么想,好像都是殊途同归。

那我吃亏吗……我怎么都不会吃亏吧。
哪怕能有一瞬揭开我所供奉的神脸上的面纱,哪怕只有一瞬也已足够。

我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简直是神来之笔,更不论如果郑允浩有百分之一的机率接受我的示爱呢?如果他不对我说“不”呢。

欲念刚起就有燎原之势,我越唱越深情,唱到最后那段“call it fate youcame my way,I love you more than a little bit babe,love you more than my heart can take ,cause i don't care where we're going.”时,我简直双眼默默含泪。我感觉我就像偶像剧里的深情男主角,我想要得到的不过只是属于我的女主角的爱就已足够。

正当我唱得情深之时,却看见郑允浩起身出门。

泪眼婆娑间,我连最后一个音也顾不上保持在原调上,原本抒情借以抒发胸臆的缓慢节拍现在简直成了我的拖累,我忍着最后一个音打在跳动的心脏上,迫不及待想要追出去心情简直迫在眉睫。我生怕每一个错身而过都将会成为我们的最后一面。

可甚至都没等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包间的房门又被推开,刚跑到门口的我一头撞上了突然进来的一人。

郑允浩面无表情地扶住我的肩膀,我站定,抬起头手摸着被撞得酸痛的鼻子,这时眼睛里含着的雾气纯粹只是因为疼痛导致。

我刚开口问上一句“你刚去哪了”,这时突然从郑允浩宽阔的身影背后冒出一个白色身影抢占了我的注意力,我呓语似喃喃的声音被他富有活力的声音所掩盖。

吴星雨好似从天而降似的,原本还只出现在网络上、大荧幕上甚至是我们的谈论里的人就这么神奇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的眼睛都亮起来。甚至就连早先说过吴星雨坏话的那两个人都忍不住靠过来,大家都十分关心他似的向他询问他这一月的行程。
吴星雨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刚在国内上映,据说很快他还会带着这部作品去国外参赛,就是奔着拿奖去的。
能有这样一个同学,怎么就不能算是自己的牛逼兮兮的履历。

吴星雨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笑着解释道刚刚因为找不到地方所以才给郑允浩打的电话,让他下去接一下。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比刚刚还要热烈,大家嘻嘻哈哈哈地都闹着让吴星雨给签名,吴星雨还真的来者不拒。

这时我已经被挤出圈外,我站在热闹的人群外,显得格不相入。

但是这时候我没心思抢什么风头,吴星雨刚刚那几句话不断地在我心里盘旋。他居然说他给郑允浩打的电话,让他下去接他——他们怎么还会保有联系方式——郑允浩怎么会在发生了那种事之后还会和吴星雨有所联系——他们怎么会——难道是——

突然一个比我今日告白失败更加惨烈的、惨烈到我根本不敢去仔细思考的想法突然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在冷气泠泠的包间里,声音嘈杂得要命,我被吵得头都开始痛了起来。

我反复在脑海中重复令人反胃的猜测,并且开始倒推起曾经过往发生的每一个蛛丝马迹。可能吗?我在心底里咆哮式地问自己,甚至我也不知道我该去问谁。在斑驳陆离纷乱如麻的回忆当中,我记起那晚夜色沉沉的无人教室,记起那两人之间有时目光交汇之时好像总是藏着别人难以读懂的情绪,又想起来刚刚我挂断电话进来前,听到他们在讲吴星雨绯闻时郑允浩插进来的那句——“可以了”。

可以了——那是一种偏颇的制止,是不能明喻的偏向。

这两个人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我心里抱着最坏的猜测,我根本不敢去那两个人的面孔,只是低着头一直在喝摆在眼前的苦涩的酒。

大概就是从这里以后,我的记忆就变得十分混乱。

一开始还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喝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好几个人凑在一起,甚至玩起摇骰子的游戏,输的人就要承受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惩罚。我今天真是运气不好,我输了好几次,一次就是简简单单地被罚了酒,接下来就是被罚唱奇怪的儿歌、被罚做俯卧撑……但不管是怎样的惩罚我都看起来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整个房间里面太乱了,后来有人撑不住陆陆续续离开了一批,等到我再短暂地清醒过来时,郑允浩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侧。

大屏幕上放着一首被称为“舔狗之最”的情歌,班长正在上面唱得撕心裂肺,旁边还有一小群人还在玩,精力怎么那么好呢,我坐起身分别摇了摇桌子上面的酒瓶。每一个都是空的。怎么没酒喝了。

我想站起来找酒,可是就连脚下都都乱得要命,不知道是谁把空酒瓶倒着四散在地上,太黑了视线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刚站起来酒瓶被碰倒了,玻璃瓶发出“乒乒乓乓”的噪音。

“哎。小心。”这时出声提醒我的竟然是坐在我对面沙发上的吴星雨,他居然还没走。

我余光瞥见还坐在沙发上没什么动静的郑允浩,他今天冷淡得要命,什么歌也没唱,但却对每一个找他讲话的人都温柔以待,除了我,我今天几乎都没有和他好好讲过一句话。我这时在心中不禁恶劣地想:怪不得吴星雨还没走,那不都是因为郑允浩还在这里。

面对吴星雨“善意”的提醒,我原本想置之不理,可是那瞬间一股火气直直地从身体深处升腾起来,简直直冲脑门。我被自己的猜测弄昏了头,这时,酒精和一切被我吸入身体深处的东西都好像活物一般抓挠着我的每一根脆弱的、濒临断裂的神经。

我真想像个疯子一样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我在脑海里快速回顾了这近两年以来的我的独角戏,我感觉我就像是个疯子。

昏暗的房间里不时有射线发出颜色诡谲的光,我就站在那低着头,视线不由得凝视在一处桌角上的污渍上。我沉默地注视着如同霉斑的脏污,有什么默默在我的脑海里不断被扩大。

无意识垂在身侧的右手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郑允浩一声带着疑问的“怎么了”不轻不重地落进我的右耳,我回过头看他,同样又在看他抓着的我的右手。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想说我真的喝的太多了,我要走了,可是话没说出来,我几乎是甩开的郑允浩的手,在他略带震惊的目光中,我竟然又转回头去对着吴星雨直接就那么说道:“今天早上你那个新闻,我们大家都看到了。”

我的声音不算大,但当好是以我为圆心的周边坐着的几个同学都能听见。这时他们玩游戏的人也停了下来,众人都瞪大眼睛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我这是突然又抽的什么风。

“怎么了?”我拿出一副无所谓的口吻来环顾着四周,我看着他们在这种诡异的光下逐渐变得陌生的脸孔说,“刚刚你们不是还在讨论那是不是真的吗?”

我的声音回荡在只有以班长的情歌嘶吼为背景的音乐里,一切都突然安静下来。

我却不能就此安静下来。

我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原本显得慵懒的吴星雨就在我问出那个问题时,突然浑身上下变得紧绷。他的五指深深陷在皮沙发的褶皱里,也许是害怕我接下来的话会让他颜面尽失。

可是我却突然觉得这样搞的自己太没意思了,没意思,金在中,真的没意思。

我终于摸到一个没拆的啤酒罐,指甲在扣环上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我感觉我也跟着一败涂地。

“应该是假的吧,你那个传闻……”我没去管一副紧张兮兮的吴星雨,反而眼睛找到正盯着我感到疑惑的郑允浩的脸,我看着他,慢慢地说:“毕竟,同性恋什么的……真够恶心的。”

那瞬间,如果有一面镜子摆在我的眼前,我就可以看见,在我的脸上那是出现了一副多么恶毒的表情啊。

那么镇静却又淬了毒似的表情。

说完我终于如愿以偿扣开了啤酒罐的拉环,我饮下一口苦涩的液体,再抬起头时,却落入一双似结了冰的眼睛里。

印象里郑允浩从没有用那样的目光看过我。

在越过站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相遇的时候,在每一次我都想要了解他、靠近他的时候,在我拙劣的谎言被大家伙拆穿的时候,在我想要炫耀想要展示我的优越感的时候,在我生着病的时候,在我们一同坐在那么高的山峰上一同看太阳落下的时候……在那么多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的时刻,郑允浩都从未用这样的的眼神看过我。

可那时候我居然还不知死活,我甚至开始更加恶毒地想:是因为被我说了你在意的人,对吗?

对吗?
如同石子投进无底的深渊,没有谁能给出回声。
可惜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了。

我居高临下,看着郑允浩在我面前低低地、低低地垂下了头,我无法再看见他的脸和他的眼睛。

我和郑允浩,已经没有更多的故事可供讲述了。
我能讲的、能够在回忆的细枝末节里挑拣出来的,可供我汲取啜饮的,也只有以上的这些了。

这恐怕就是全部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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