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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离2017年度允在文推荐总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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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meijiaxi

[现代都市] 泛滥月亮[超现实主义/猎奇/大概率BE]BY:行路空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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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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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5 18:45:03 | 显示全部楼层
30.

该叫这勇气吗?

好像一个人在狭窄孤寂的井底待的太久,对于垂下来的那根通往外界的绳子有了天然的害怕与胆怯。

在黑暗中待久了,所以就连阴影都成了要与之对抗的存在。可是自己这两年以来,不正是为想要成为黑暗里阴影的一部分而这样生活着吗?要放弃眼前安定的生活转而踏上另一条具有不确定性的道路吗?如果这次自己还是失败了怎么办?郑允浩真的可以相信吗?他会接纳这样的自己吗?如果现在就找他道歉的话他会全然地依旧敞开心扉地接受吗?

即便心底里还抱着这么多的没有答案的疑问,但金在中并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

T恤的后背都浸湿了,黏答答地粘在身体上,这是他最讨厌的了。

讨厌被汗水沾湿的吵闹的夏天,讨厌水管里只会流出来冰水的没有暖气的冬季,讨厌花粉四处飘散树叶都掉光了的春天和秋季。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是所有!

但是……但是……

但是……我喜欢他……

我喜欢郑允浩……

因为奔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上也传来鼓膜强烈又刺激的震动感,因为太久没有进行过这样剧烈的运动,就连喉头都涌上来腥甜的感觉。

人声鼎沸的闹市区,多数人拖家带口,拥挤得让金在中忍不住得想要呕吐。被撞击的肩膀,飘过来的白眼和脱口而出的脏话。金在中曾强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活在这样的世界上!还希望在彻底的黑暗世界里燃烧自己!反正都已经毁灭了,所有曾经的希冀都已经消散,就连自己都已经被扯得变成了四分五裂的模样。但只有郑允浩……只有允浩,他愿意一片一片将自己小心翼翼捡来拼凑起来。

垂吊在枯井里抱臂顾影自怜的自己面前的唯一能够通向外面那个五彩斑斓世界的绳索。

要不要伸出手握住?

如果敢于伸手出去就是勇气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再相信郑允浩一次……

因为在这个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世界里,我唯独只喜欢你啊。

……

在看到招牌上灯光闪烁的Ly字样时,金在中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是时下年轻人最喜爱聚集的最前卫、最先锋的地界,走入下沉式的旋转步阶,路过无数个才刚入夜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年轻男女们,推开冰冷的铁门,仿若爱丽丝梦游仙境般,他也来到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是金在中和郑允浩重逢的地方,郑允浩曾在这里做过侍应生,还有上次自己找来时见过的郑允浩一起工作过的同事。

也许在这里能够问到关于郑允浩消息的线索。

今晚大概是场地方邀请了什么特别的嘉宾举办活动,所以时间才刚过八点,人群聚集的数量已经要比高峰期来得更多了。金在中艰难地在人群里穿梭挣扎,他想要走到吧台,或者起码找到个打领结的侍应生好打听事消息。但此时挑高的空间里所有光源突然熄灭,下一秒,一束追光打在了舞台边缘。那束光追随着一个人影慢慢走到舞台中央,随即,随着一声迷幻孤寂的电吉他的扫音,人们的欢呼声和拍手声如水银一般倾泻了全场。

金在中投出如海面上掀起的波涛般荡漾的目光,在那束追光的尽头,是一个斜挎着电吉他一身黑的年轻男人,他正低头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自己手下不断拨弄的电吉他奏出的音乐节奏摆动着。

金在中眯起了眼睛。

面前人头攒动,不断遮挡着视线,再加上全场唯一那束追光散发出的无比耀眼的光,金在中总觉得自己看到了熟悉的人,视线也却怎么都无法对焦。

拥挤。

潮水一般的拥挤。

伴随着从人体里散发出的古怪气味。

金在中呆呆地仰望着台上的那个人,他不再使出力气来,而是像一条死鱼般任凭波浪将他推去任何地方。

他感觉周遭的一切在快速失去真实感,原本偌大的空间快速压缩变成了一个闷热且不透气的玻璃壶。壶的上半部分,烟雾变得白而浑浊,开始升腾蒸汽。人们所站的下半部分正在火上煎熬。人们随之摇动的身躯就像酒精炉上摇曳的火苗。

是自己看错了吧?

就算郑允浩在这里,可他怎么会……

电吉他的声音不断从四面八方环绕着的音响里传出来,那种高超的技术,和肆意潇洒的作态。

是自己看错了。

金在中想要离开这里了。

比起原本总是能在吸食过大麻或者吞下LSD之后肆意享受一切的自己现在却感到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尴尬。

他很想离开,甚至是立刻消失。

但不知为何自己的行动变得僵硬和缓慢。如同一个旧的、散发着霉味的偶人,一个撬开胸前的盖子便可见身体里装着几个银色电池、按下按钮眼睛便会闪光的偶人,一个即便被蜡笔随意涂抹、小刀肆意刮扯,一个即使被摔到地板上只要藏在肚子里的电池没有摔落出来就不会停止微笑的偶人。

真希望自己只是这样一个偶人啊。

这样,哪怕自己再如何受到伤害都不会感觉到痛苦。这样,自己就不会对接下来看到的那一幕感到心碎了。

在台上进行了成功开场的年轻男人直直地从舞台上跳了下来,人群的呼声如浪潮一般愈演愈烈,如果不是舞台边缘和观众所在的区域被一条长长的绳子拦着作为阻隔,热情的观众恨不得都要一拥而上。

但在无数个人里,就那样冲出来一个男孩的身影。

从金在中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男孩的后脑勺。在红的绿的一片绚丽的灯光和喷涌制造而出的干冰雾气里,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比年轻和鲜活。

那是一个将偶人般的自己排除在外的世界。

这让金在中不由得想起来小时候,若是在奔跑中跌了跤,身上总免不了出现火辣辣的擦伤。这时候妈妈就会心疼地给他涂上气味强烈的药水。药水涂上明明是没什么感觉的,但在棉签真正接触到伤口的前一秒,心还是不由得揪了起来,强烈的预见性的疼痛要比真实的感觉来得更为真实。

这一秒,就像小时候伤口要被涂上药水的前一秒,金在中预见了自己的痛苦。

他几乎是紧紧地抓紧着胸前的衣料,而胸口处尖锐的疼痛依旧无法避免。

即便是闭上眼睛,那一幕还是清晰无比地留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郑允浩从万众瞩目的掌声欢呼声不断的舞台上跳了下来,在所有被阻隔着无法上前的人群里,只有那个男孩大跨步拥了上去。

就在金在中以为郑允浩不会有所反应,或者是他会避开时——他祈祷着他会这么做,郑允浩却伸出了手臂揽过对方的肩头,两人肩并肩朝着舞台侧方走了下去。

那是两张同样年轻鲜妍并洋溢着欢笑的脸孔。

而如果有面镜子摆在眼前的话,金在中将会看到自己仿若偶人般的脸上也同样有着被僵住的不明所以的笑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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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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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7 09: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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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费了好大的劲,金在中才顺着来时那条长长的旋转的台阶跑到了地面之上。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依旧可以看得出黑云沉沉,像一块柔软的黑布包裹着的他和夜晚的闹市区。风温热地吹拂着还在发烫的脸颊,不远处树叶沙沙地响着,风带着湿热的气息,为他送来夜幕下终于不止是人的气息。

金在中深吸了一口气。

是逃跑吧。

是懦弱者只敢以背向快速地迈开双腿的逃离。

是冲上去连求证一个足以让他心死的答案都不敢的懦弱心情。

双腿机械式地前进,没有目的地,直到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公园,那双带着他逃离的双腿终于一沉,跌在了四下空无一人的草地。露水冷却了他的身体,草的气息包围全身,那种在人群里被侵占、被挤压的燥热慢慢地逃到了地面里去。

被打倒就顺势躺下,这大概是金在中一贯的做派。

躺在草地上的他开始默默地想道,自己大概一直是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打交道。还是少年的他被父母、学校,被那些本应该为他负起责任的教育者,那些成年人以最强硬地姿态丢到了残酷的成人世界——即便在这温柔夜色下的巨大城市里,这一点也一定没有改变吧。

从始至终,自己想要做的不过就只是生活下去,自己也做到了一个人努力地活下去。现在,那双巨大的翅膀正烙印在自己的背上,他想象着,自己如同一只巨大的黑鸟能够颤动双翅飞上天空,逃离这座巨大的如同鸟腹般的世界。但睁开眼睛的下一秒,幻觉消失了。黑鸟还在天空飞翔,而自己则同苦涩的草、草间圆形的虫一起被封闭在这个巨大的鸟笼中,永远也无法逃离。

谁也无法逃离。

那……

金在中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郑允浩在哪呢?

金在中点上了一根烟,眼前立刻弥漫着一层甜甜的雾气,想要思考起来的脑袋变得木森森的。慢慢移动手和脚,他从草地上坐了起来,感觉到关节仿佛上了油,那油滑滑的在整个身体里流动。自己是偶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但……他还是放不下那个问题,想要思考出答案来。

郑允浩正在哪呢?

在影子一般显影出来的街道上,远处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他刚刚逃离出来的所在。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有事可做的样子。可唯独自己没有。但在这一刻,却好像除了自己周遭的所有都静止着,自己成了童话世界的主人公。

只有自己是自己世界的主角。

那郑允浩正在哪呢?

也许就只是抱着这样想要追寻一个具体答案的简单念头,金在中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被露水沾湿的宽宽大大的裤子下摆,又抖了抖汗水已被风干的短袖T恤。这样的自己。刚刚看到的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肆意耀眼的郑允浩仿佛像在天边那样遥远。与之对比,台下的自己混迹在人群之中如一粒细沙,是那样不起眼,又是那样懦弱的自己只敢掉头跑了出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只是想要确认一个事实,一个郑允浩是否真的存在的事实。只要知道了那个——曾经用那样纯良的目光,用那样受伤的目光看着自己说出“别再丢下我”这样的话的郑允浩,是否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想确认这一件事而已。

如果对方的答案是是的话,那么他也会拿出所有的勇气来。

他保证自己不会再扭头跑掉。

顶着纷杂拥挤,喧嚣异常的人流往回走,又是那条长长的旋转阶梯,这一次,金在中没有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终将会走到那里,走到郑允浩面前。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慢,他将自己的软弱和不确定都在脚下踩碎。

然后,只剩下面前的,越来越重的鼓点声,那是如同此刻自己胸腔里正在跳动的心跳般的巨大回响。

等到他再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重新站在了挑高空间的二层连廊上,站在这里往下俯视,正好可以将一整个舞台和下面人群聚集的舞池一览无余。

金在中的目光在那些已经近乎癫狂的人群里寻找。这是他第一次以跳脱开外的他人的视角看着自己曾经也如同他们那般的模样。但此刻他无心关注这个,他几乎如溺水一般拼命寻找着郑允浩,梭巡了两轮之后,在舞台的边缘,他看到了正在和人讲话的郑允浩。

此刻的郑允浩以一种慵懒的姿势抱臂斜靠在舞台边缘的架子旁,身上穿着的还是刚刚在舞台上那一套深黑色休闲套装,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看过去,在灯光明明暗暗之中,只觉得那张面孔实在是俊美异常。

金在中下意识就喊出了郑允浩的名字。

但他们实在隔得太远,并且场内本就被各种声音塞得满满腾腾,他的声音如同一枚丢进汪洋大海的小石子,连回声都无法激荡。

允浩——

允浩呐——

金在中不禁在心底里无数次大喊着郑允浩的名字,脚下的步伐也开始缭乱了起来。

“借过。借过一下。麻烦借过。”

原本从来不会从他口中说出的敬语纷沓从金在中的嘴巴里说了出来,明明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一句话,却好像让他回归了普通人的生活一般,原来就只是这么简单。原来想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就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办到。

允浩,我明白了,我真的都明白了。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是我用浪荡的生活,用酒精和药物麻痹自己的神经,是我永远要把自己躲藏在黑暗里,是我一直藏在那段被伤害的回忆里龟缩不前,任由那个人、那段记忆重新伤害自己一千次、一万次,归根究底都是因为自己总是要把自己当作是全全本本的受害者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可这样的生活还能叫生活吗?

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这个道理郑允浩教给过他一次,现在到了他亲自实践的时候了。

绕着半圆的弧度往通向舞池的下行台阶处奔跑,风从哪里吹来了,扬起了过长的发丝露出少年俊逸的眉眼,衣衫都被吹鼓,因为情绪的过于激动,他的双颊都跟着烧红起来,脚下像踩着浮云踏出的音符,马上,剧情将达到终章前的高潮。

金在中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但人却出奇的镇静。

他只盯着郑允浩的脸,越过不同的人,顶开所有在自己面前的阻碍,原本如同随意在海上的浮萍终于有了自己前进的目标和方向。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郑允浩好像在和对面的人说着什么严肃的话题,明明周遭是一派轻松欢乐的氛围,但只有他的眉头紧皱。想来刚刚在舞台上时好像也是那样。在肆意挥洒青春的同时,却总是带有一股无法消散的悲伤在身上。

是因为我吗?

金在中有些不自量力地想。但同时他又希望是这样。

我很快就到你身边去,我立刻就去。

抱着这样希冀的金在中马上就要踏上通往下层的台阶时,突然身体右侧的最后一间包房房间的门,突然从内向外打开了。

房间里的喧嚣比外面来得还要更加高亢。

此时,正有人往外走。

一个很熟悉但却无法立刻叫上名字的脸出现在金在中的眼前。

“啊——”喉咙里下意识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肺叶都跟着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完了——这是金在中下意识的念头。

对方的反应也极快,只是略微地露出惊讶神情后,那张原本就不怎么有辨识度的脸上随即露出戏谑、嗤笑、紧接着捧腹大笑的表情。就好像金在中曾看到他们将一桶十升的水都灌倒人肚子里再朝那猛踢一脚时脸上露出的大笑来那样,金在中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一双手强硬地将他拽进了包间,门被干脆利落地关了起来,一切看起来就像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正在和人交谈的郑允浩下意识抬头往上方看去——只见在一群如鬼魅般的人影之中,依旧不见那抹他始终等待着的人出现。

一切都了无痕迹。

只是在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一只颜色近乎枯黄的蝉突然手脚失去了抓力从树上跌落下来。

它死了。

那是夏季的最后一只蝉。

金在中的夏天也随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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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8 15: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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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静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只要关上门,外面的嘈杂一丝一毫都传不进来,原本还有房间里墙上挂着的超薄液晶显示屏上传来一个女歌手正在凄厉嘶吼的嗓音,唱的是英文,金在中听不懂歌词的含义。

但是——“嘀”的一声,有人摁灭了显示屏的声音开关,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光线昏暗的包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金在中并不陌生的线香的气味,那是作在吸食时总会特意点上以掩盖不好闻气味的用途。

房间里大概围着站了五六个人,每个人都神情不善地盯着刚进来的金在中,就好像他是自己非要闯进来的一样。

但对于金在中来说,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见到了有段时间没见过的“同僚”,金在中却紧张得仿佛看见魔鬼一般,他想要开口,但大概是因为自己闯了祸之后就默默消失许久,就连对方打来的电话发来的短信都石沉大海,这副明显要和他们划分界限的行为自然让这群黑社会们十分不爽,所以金在中想要开口时发觉自己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得离开,现在就得立刻离开这里才行。

可转过身,却发现早已有人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提前守在门的位置,对方一抬手在他的肩头推了一把,金在中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就倒在了相对方站立的另一个人身上。

而那人也戏谑着伸出手来。

他变成了皮球似的被几个膘肥体壮的男人围在中间推来推去,显然成为了他们取乐的玩具。

“够了。走开。”

从金在中的口中发出微弱的抗争的声音。

他知道祈求没用,他也不想对他们俯首低耳,但他瘦弱的身躯和他们相比实在是力量过于悬殊,他只能发出这样微弱的抗议。

但当然是没什么效果的,倒不如说是他的这种无谓的反抗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反而变得更加兴奋起来。

他们一贯就是这样的人,喜欢眼睁睁看着别人掉入自己设下的陷阱,对方挣扎得越厉害,越是能刺激到他们那本就扭曲和脆弱的神经。

换句话说,只有看到别人痛苦,他们才会真正地笑出声来。

金在中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初会和这种人们混迹在一起。

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在恍惚漂泊摇摆不定的视线中,包厢中的红的绿的蓝的五彩的射灯打在每一个脸上,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如鬼魅般可怖。但金在中心里清楚,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是社会的渣滓,他们没什么可怕的。

对——我才不会害怕你们!

我才不会屈服于你们这种人!

“滚开——!!!”

金在中的吼声响彻在整个密闭的房间当中,原本被推来搡去的面条似的宰身体两侧摇摆的双臂积攒起全身的力量汇聚在拳头上,狠狠朝着面前的一个人脸上挥去——只要能逮着一个人猛揍,只要能干翻一个人,对所有人都是一种震慑——金在中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是这么做的,在他参与过的仅此几次的打架斗殴当中他都是这么做的,并且颇有成效。

但这一次,金在中挥出去的拳头仿佛落在了云朵当中,还没等他那一拳打出去,这些常年在道上混迹打过无数场生死架的男人们就已经出手将他的两个臂膀架了起来。

原本站在金在中面前的那个年轻男人,他打着赤膊,露出的上半身全被密密麻麻的刺青纹身给遮蔽住了,看起来就像是穿着另一种形式的衣服,但一点美感都没有。他看穿了金在中刚刚的意图,整个人不由得怒火中烧。撸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袖子,抡圆了臂膀朝着金在中的脸上就要扇下来。

眼睁睁看着对方的巴掌要扇下来,但自己的胳膊却都被他人桎梏着,这种情况下,就连反抗都做不到。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金在中不禁在心中这样呐喊着。

他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即便经历过那样不好的事情,他还是活着。

依旧活着。

可是,活着便要不断经历这样的事吗?说到底又不是他自己愿意来到这个世界的。如何出生,如何长大,这不都是取决于那些大人吗!如果那些大人自己都没有办法负起责任来,把所有责任和结果都任由孩子承担,那这个世界还像话吗!

就拿现在以暴力手段对待自己的这群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混混们来说,他们有的是从小被父亲家暴的可怜虫,就连初中都没读完,至今也只有小学文凭,一般的正经工作根本就找不到,只能和黑帮混迹在一起;有的是生下来就没有父母的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因为照顾的工作人员太少而孩子又太多,自然得不到正经的教育。

普通人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就都像故事一样遥远,可这却又是这些人最真实的生活。

但也正是这样一群可怜人,在沦落至此的过程中,肯定也深深伤害过其他人。

真是罗生门般,这样的世界,真的像话吗?

看着这群自鸣得意实则却无比可怜的人们,金在中没有答案。对于早早便一个人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自己,别说他人了,就连自己,他始终找不到一个自洽的答案。

但对于接下来要承受的事情金在中大概也有了些许心理上的预期,就在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想象中的疼痛到来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这场闹剧。

“够了!”

众人的嬉闹立刻停止了,包房里面这下真的安静下来,还被按着的金在中抬起头,看见了在包间最深处的长条形沙发上单独坐着的那个人。

刚刚因为光线太过于昏暗,又点着线香,屋子里简直雾气缭绕,他根本没看到那根本还坐着个人。

那人正是他们小团体的头目,奎泰。

奎泰最近的状态看起来好像更加消瘦了,在本就形容诡谲的昏暗环境里简直比鬼魅更像鬼魅,如骷髅一般的身躯架着衣服向他走了过来,就像是田野里架着的十字稻草人。更可怖的,是“稻草人”竟然伸出了两根冰冷的手指捏住了自己的脸。

灯光依照色阶从红紫色变成蓝紫色,又紧接着变成了蓝色深蓝色。这样颜色诡谲的灯光打在那张如同骷髅一般脸上时,金在中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已经到了嗓子眼,再加上对方触碰自己所带来的恶心感觉,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是要把自己的心脏给吐出来。

好在,奎泰只是凝目看了他一会儿,就松开手来。

“别打脸啊,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被你们毁了就多可惜啊!”

奎泰用轻飘飘的语气这么说道。

金在中稍稍松了口气,他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或许就会到此为止也说不准。

但看着奎泰以及一干人等围成半圆环状看向自己那不忿的眼神时,金在中又拿不准底了。

他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才行,比如说道歉,真诚的道歉,甚至让他跪地求饶都是可以的。现在的他已经完全被恐惧纂取了,他早已忘了一刻钟之前自己还在心底里不忿地鄙视着他们。但这毕竟是身不由己。

对方人多势众,并且个个都是手上沾着人命的黑道从业者,对于他们来说,打架斗殴被关进局子就跟家常便饭没什么两样。金在中曾见过他们是如何对待拿不出钱来的借贷者,也见过他们是如何整治想要退出组织的背叛的人。他们想在这个私密性极好的地方整死自己,恐怕外面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金在中不由得想起现在就距离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在外面的郑允浩来,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么的近,哪怕就都只在一个大的空间里,可郑允浩不知道他在这里,郑允浩不知道他正在经历、即将经历什么,甚至郑允浩可能还在生他的气,郑允浩根本就是把自己忘了吧?!肯定是这样的。金在中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伤人的那一幕,不禁更加绝望了起来。

冰冷深沉的恐惧直直掉进金在中的腹部深处。

这时旁边架着他的两人就像丢垃圾一样将他松了开来,金在中“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上,可还不等他开口向奎泰求情,对方好像看穿了他的意图。

昏暗的灯光下,奎泰那双三白眼异常显眼,他睥睨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的小男友恐怕还不知道,你在他的场子里被我们这么玩吧。”

金在中的大脑还有着蜂鸣般眩晕的轰声,对于奎泰的这句话,他根本没能理解其含义,只是呆呆地坐在那抬头仰望着那张可怖的面孔,任由那些带着金属般尖锐的笑声将自己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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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小男友恐怕还不知道,你在他的场子里被我们这么玩吧。”

奎泰的这句话说完,就好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顿时把大伙的愤怒都给点着了,纷纷都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最近的生意都被Ly给抢完了,我们今天诚心过来想和这边老板好好谈谈,结果就给咱们开了个场就把我们晾在这儿!照我说,和他们谈什么谈,干脆多叫点兄弟把他们场子给砸了,以后开一次就砸一次!”

说话的是站在旁边的一个留着三分头瘦高个儿的男孩,金在中认识他,甚至他比金在中还要更晚加入组织,但他没什么心眼儿,对整个组织甚至是奎泰都更加忠心,因此也更加讨奎泰的欢心,奎泰不管上哪几乎都将他带在身边,可以称得上是心腹人物。

奎泰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上半身歪斜地靠着,只把翘起的二郎腿的脚尖朝向跪坐在面前的金在中,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用粗哑的声音对着三分头说教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就算你是黑社会,那你也要依法办事。依法懂不懂?我看说了你也不懂,小学都没毕业的玩意儿。和气生财,懂不懂?”

奎泰一连说了几个“懂不懂”,还有他那明显嘲讽的神态逗得大家一同嘲笑起三分头来,倒是三分头本人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有受辱的感觉,在他年轻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柔弱的笑来。但在金在中的角度仰视看去,那笑容就像哭似的。

最好就这样,最好所有人都能将他给遗忘了,或者外面的谁现在进来能够发现他被困在这里。

谁能来救救我!

金在中在心底里这样呐喊道,可是面上却还是一副木然的神情,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会对自己做什么,所以心底里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开来。

金在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在无意间对上那双阴鸷的三白眼时,一种最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奎泰看向房间中央正战战兢兢仰起脸一副兔子相的男孩,心底里那久不出现的瘙痒的感觉再一次浮现在心头。

他自认是个取向正常的男人,从出生到现在,短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始终进行的都还算是正常的性爱,但不知为何,在看到像是金在中这样类型的男孩时,却总是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一种渴望来,想衔别人的器官,想饮别人的体液,在这个溢满热气的屋子里,他甚至渴望着剥去身上的皮肤。

房间的香炉里除了线香之外还点着分量不小的哈吸,那蒙蒙的烟雾不断地飘散进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的胸膛里,就连刚刚才进来不久的金在中也不例外。

奎泰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原本今日来这里的确是有正事要办,但在看到金在中的这一秒,他改变了主意。

“把你们刚刚分吃的那玩意儿,也给他吃一粒吧。”

奎泰仰头把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又粗哑又尖利的声音笑着这么说道。

金在中不知道他们要给自己吃的是什么,但估计八成是兴奋剂或是致幻剂一类的药品。

不要——

自己的双臂又被不知谁的双手强硬地反扣在身后,不断有人走到自己面前,谁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强硬地掰开自己的牙齿,手伸了进来,那味道简直让人想吐。根本不容拒绝地有什么圆粒的药丸被塞了进来,他下意识想要呼气顶起舌尖把那东西顶出去,却没成想旁边有人拎过一瓶洋酒直接让他对着瓶口猛灌了几口,辛辣的酒精和着那玩意顺着他的食管就那样被他咽了下去。

众人见他已经把东西吞了下去,便都松开手来。奎泰挥手叫他们出去玩,只说不要走远,众人便心知肚明地嬉笑着吹着口哨作鸟兽散。

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金在中和奎泰两人,一片沉寂。

金在中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正被狠狠地割开,体内的灵魂也被硬生生地捣烂。

金在中趴在地上,刚刚那粒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片混着度数极高的酒精一起被他吞了下去,他猜想估计是lsd一类的,他立刻就想抠吐,手指伸到喉咙,但奎泰眼疾手快站起来直接用穿着皮鞋的脚踩在他的手腕上,他疼得大喊了一声。

疼痛、害怕、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无限委屈,他好想大哭大闹一场,然而,看起来快瘦成骷髅模样的男人却力气极大,只是踩着他的手腕就让他全身都动弹不得,他发出的呜呜的哭声拍打在隔音极好的墙面上又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允浩,允浩你不就在外面,请快来救救我!

但金在中的求救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只有奎泰的声音从脑袋上方,又好似是遥远的地方传到了他的耳边。

“等一会儿就好了,这玩意起效很快的,很快你就会感觉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

膝盖触及的地面,一直都是从不曾见过阳光的冰冷砖面,此时金在中却感到了异常火热。是药片在身体里发挥效力。是那肮脏的玩意儿再一次将他打败了。

他无法招架,没有丝毫能力与之对抗。

金在中的呼吸忽深忽浅,呼气的时候,从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啊、啊、啊”的震颤声。明明周围的那群人都已经离去,但那尖利而嘹亮的笑声似乎还在死命地按着他的头,将他整个人钉在地板之上,如死鱼一般,就连翻个肚皮都难以做到。

他感到脑子里开始混乱。身体、嘴,都不听使唤了。

金在中开始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别说求救,就连身体原本自然而然发出的呜呜的哭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抖动,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因为身体摄入的兴奋剂剂量不小,身体抖动是自然不可避免的,但随之他的意志也开始涣散起来。

浑身都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没有窗户的房间,墙壁,黑乎乎的天花板。谁把他翻过身来。

呼吸困难。

心头一阵冰冷。

自己的身体被谁在地板上拖着前进。

这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就好像一模一样的场景和画面曾经在他的面前上演过一次。

仿佛全身血管里的血一下子被放了出来,一瞬间意识模糊。金在中想起刚刚那道传来自己耳边的声音所说的话——“很快你就会感觉好起来的。”

他好像真的感觉是比刚刚好多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颈,轻轻地摇了摇。就好像在母亲的怀抱,自己的身体全部交由到另一个人的臂弯,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绝对的安心。

但不知为何隐隐的不安心感却又像网一样密密匝匝地将他包裹了起来。

金在中拼命想要睁开眼睛,不知道谁的笑声一直回荡在自己耳边,可是却看不到人影。哪里都看不到。只有哧哧的笑声将自己环绕起来。

谁在笑啊?

金在中努力地把头想要仰得更高,他得弄清楚笑声的来源才行,他非得将一切都弄清楚才行。

好像在被拖行的过程中头撞到了茶几的尖角,温热的血流了出来,但不怎么感觉到痛,他唯一很忍受不了的就是那道疯狂的笑声。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跳起来大声喊出来:请别再发出那种声音了!

但是没用。

他感觉到自己被谁轻而易举地托举起来然后平躺着被放在了哪里,有谁的手顺着自己的腿摸了上来,又是谁的陌生气息向自己不断靠近……

金在中的眼前一片朦胧,他还睁着大大的眼睛,但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看向哪里。

在即将完全断线的意识之中,金在中突然好像想起来为何这一幕会让他感觉到如此熟悉了。

这不是曾经的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吗?

那疯狂的笑声接连不断,金在中原本不想回想起来的。“不要想,不要想”,可越是这样脑子里就越是充满了对于过去发生过事情的回想。

一旦要是陷入进对那件事情的回想之中,自己就又要崩溃了。

金在中对此十分清楚。

但此时此刻,好像逼迫着自己不去回想已经迟了,那些记忆终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脑海当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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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记忆的回溯,不,简直就像是记忆打破禁锢,噩梦再一次在眼前上演。

而被他掩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就真如噩梦一般,一环套着一环,金在中已经太久没有主动去回想起来过了。

时间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夏天,当时的金在中还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那时的他刚刚经历过母亲病逝,早已再婚生下别的孩子的父亲以借款的方式将他送到了首尔的寄宿学校上高中。就是在那所高中,金在中遇到了郑允浩,也遭遇到了改变他人生的事情。

有时候金在中总会这么想,如果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是既定好的,自己注定要遭遇到这些事情,那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来到这个世界该有多好。从一生下来就父母离婚,自己跟着母亲艰难度日,而后又经历了母亲病亡这一突发事故,再然后呢,人生就好像是遭遇了滑铁卢,小小年纪就遭遇了那么多本不该他经历的事情。被人欺辱、被退学、被亲生父亲抛弃继而走投无路的投靠黑帮,跟着他们尽做一些违法的事情,再然后不止是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最后沦落得这个地步。

世事无常,徒留懊恼。

可是,就连懊恼,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懊恼才好。

如果一开始对于那个男人的接近自己能有所察觉,是不是就能避免其后的一系列的苦难的发生?可是那时的自己是那么地需要他人对自己的肯定,自己将那人当作崇敬的师长,又如朋友一般,将所有生活上遭遇的不开心的事都讲给对方听,谁能预料到在伪装出的一副彬彬有礼的外表下会是禽兽一般的真容?如果出了问题一味地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那这个世界不真是本末倒置了吗?

哎,追本溯源,金在中又开始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被生出来就好了。然而,出不出生本来就由不得自己,所以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从自己的诞生开始就已经是无法改变了的事情了。

都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了。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回想。

……

还记得那是国立假期的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因为平时大家都是寄宿,一旦到了这种短期假期,基本上家在本市或者不远的同学都会收拾东西回家小住几天,而金在中自然无处可去,便留在宿舍一个人度日。

那天依旧是在美术室中独自练习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午餐就只吃袋装面包,到了晚上太阳渐西他早已经饥肠辘辘。

休假期间学校的餐厅自然是关闭状态的,但好在宿舍里还有一些方便食品,只要有热水,煮个拉面来吃也算是不错的晚餐。

抱着这样的想法,金在中脚步匆匆踏入了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要从教学楼穿过,后面的建筑物就是学生宿舍。

教学楼里四下一片寂静,空荡荡的走廊就像是别的建筑物的一部分,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踩在上面。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一点胆怯,金在中刻意的将脚步踩得又重又响,声控感应灯随着他的前进一个个相应亮起。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金在中吓得一缩脖子,手上抱着的画板紧跟着猛地从手上滑落。

转过头一看,教职员办公室的大门被拉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正好和金在中隔着走廊打了个照面。

是教授他们美术课程的韩勇和老师。

不知为何,金在中的心里突兀地发出了“咚”的沉重一声。

近期在学生里流传的有关韩老师过多对自己关照的绯闻还闹得沸沸扬扬,有说不公平的,甚至连师生恋这样的传闻都闹了出来。上周郑允浩因为听到他们当众谈论此事还为自己和那些学生大打出手,之后却还是和自己形同陌路一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缓和。即便自己心里清楚,那是韩老师因为欣赏自己在美术上的才华所以才以一个教师的身份对自己伸出援手帮助自己,可是人言可畏,说的人多了,就连金在中自己都想着是不是要避嫌才好。

所以,在一碰面的当下,金在中竟然有些呆立在原地,就连招呼都忘了打。

倒是韩勇和在起初一副有些意外的神情之后,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模样。

“——哎呀,是在中啊。你怎么在这?”

金在中手忙脚乱拾起地上散落的画纸,一边往画夹里塞,一边仰着头回话道:“我白天在画室练习了,现在就要回宿舍了。”

韩勇和走近,做了一个弯腰想要去帮他拾东西的动作,但最后手落在了金在中的小臂上。只是几秒钟,他就又松开手来。

夏日的尾巴里,金在中还没换上秋季校服,穿着的还是单薄的半袖衬衣,胳膊裸露在空气里,刚刚被男人一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身都像起了鸡皮疙瘩一般,哪里都觉得不自在。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似乎是为了配合他们的沉默,连廊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阴云遮蔽了最后的夕阳,真是一天里最糟糕的时刻。

就在金在中刚想开口道别的时候,韩勇和突然眯起眼睛,歪了歪头笑着对金在中说道:“对了,上次和你说过的比赛的资料,要不今天就给你吧。”

韩勇和说资料放在教学楼顶楼五层的资料室。

一开始金在中并不想去,此时的教学楼空无一人,五层一整层都没有教室,平日里便人迹稀少,他只有替老师跑腿找资料的时候才上去过几回。

原本是想以肚子饿了为借口便就此拒绝的,可是当他仰起头看见韩勇和眼里那闪着慈爱的目光时,金在中又犹豫了。

那种目光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从未体会过的来自父亲的关爱的目光。那时的金在中,面临着母亲骤然离世,又背上了来自于亲生父亲的一大笔欠款,对于未来总是一片迷茫,那种未知的恐惧在一点一点侵蚀着他还没能建立完善的内心。

而韩勇和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才选中的金在中下手。

金在中不再怀疑和犹豫,立刻跟着韩勇和走上了通往顶层资料室的阶梯。

打开资料室的大门,金在中率先一步走了进去,一股陈旧的纸张特有的气味立刻扑面而来。这是一间足足有一整个教室大的房间,一排排书架纵横排列,人要是站在门口,由于被顶到天花板的书架遮挡,根本无法一眼看到房间的末尾。

韩勇和紧随其后,立刻将门关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电灯的开关。

老旧的白炽灯灯管闪了两下,灯亮了。

金在中穿着单薄的半袖衬衣校服,有着金色封边的校服裤衬得他的腿又长又直,但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还是那张年轻而白嫩的面庞,真想用手在上面狠狠掐上那么一下,说不定会逼得男孩直接哭出来。

韩勇和不常看金在中笑,不过没关系,他喜欢看小男孩哭起来的模样。虽然如此,但今天这种情况并不在韩勇和的计划之内,时间、地点,都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但在一楼的连廊看见金在中的那个刹那时,韩勇和总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

在金在中听从自己的话,认真地蹲在地上仔细翻找书架上的内容时,韩勇和悄悄地将针管插入了个只有5毫克的玻璃小瓶中,拖动了针管。

“韩老师,是放在这吗?我怎么没找到……”

“在中!”

打断了金在中的话的,骤然是一个和刚才完全不同的、低沉的声音。

金在中还半蹲在书架前,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只见一副不似平时的身影异常缓慢,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的朝着自己走近。虽然开着灯,但是灯光被一层层书架遮蔽,四周昏昏沉沉。

韩勇和的身影一点点向他逼近,突然,他举起右手,伸向了墙壁。在金在中还未完全明白过来即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啪”的一声,随即灯灭了。窗外已经是彻底的黑夜了,韩勇和的身影也随之变得一片漆黑。

就在这样的一团迷雾里,金在中的脖颈突然好像挨了一下,有尖锐的疼痛,随之,他的记忆也变成了一团黑暗。

……

之后的那段记忆,像是一段被拙劣的导演随意剪接在一起的斑驳片段。

等到他再次恢复身体的知觉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他像犯人一样,瑟缩着抱着膝坐在办公室的角落的沙发上,几个老师先是围着电脑看完了那段监控的影像片段,然后回过头,都用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恶心的目光那样居高临下地瞧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那时的自己还没办法完全搞清楚。

窗外的天已是深深的墨蓝色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他头疼欲裂。

直到他们让他看了几个监控录像的视频片段,教导主任绷着脸咬着牙用颤抖的语气向他问道:“这里面发生的事情,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的?

金在中愕然地盯着监控录像带里那个一脸懵懂的自己。我故意的?金在中甚至想这么反问他们。但是他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紧闭着嘴,身体僵直,膝盖瑟瑟发抖。整个身体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心脏,手、脚、耳朵里面、眼睛深处,全都咚咚咚咚地鼓动着。随着鼓动的节奏,这些自诩为教育者的大人们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变得忽大忽小。

这时,从办公室的外面传来了韩勇和的叫喊声。

“校长,校长,你真的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是那小子……对,就是那小子。”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弹在对面的墙壁上,发出的声响吓得金在中又是一阵哆嗦。

那个男人——韩勇和,那个平时总是在学生面前风趣十足,如翩翩君子一般的那个男人,只见那个男人此时并不比自己的状态好上多少,他几乎是满头满脸全是汗水,那黏腻的、令人作呕的汗水就像哪里打开的水龙头的水管,不断地滴落下来,他的脸上是狰狞的如同恶魔一般的表情,他随着校长一进来,看到了缩在角落的金在中,猛地直冲过来,他拽着金在中的前襟,将他连拖带拽着拉到了众人面前,用极尽癫狂的声音开始控诉着他“无辜”。

“你们要相信我啊!就是他,我、我只是趁着假期回来拿自己的东西,结果在我检查巡查的时候,发现了这小子一个人在顶楼的空教室里,他居然在偷偷抽那种违禁品,是我!是我发现了他!但没想到他为了不让我去揭发他,他就给我下了药!”

金在中浑身打着抖,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就那样如同抓一只小鸡仔一般抓着自己不放,说出来的话却全是谎话、假话!

直到如今,金在中也很难理解那时候的自己。

他真的吓坏了,他完全吓坏了,他还没有从刚刚看到的那段录像带里的内容里缓过神来。

这一切都像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似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被吓坏了。

金在中哆嗦着想要挣开韩勇和的手,他的脑中盘旋着很多想法,却又好像一片空白。

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离开学校的时候,金在中谁也没有再见过,就连郑允浩也是。

他被开除了。

当晚就被赶出宿舍的金在中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但早已和学校通过电话的父亲只丢下一句——“你太让我丢脸了,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这种话之后就狠狠地撂下了电话。

那个时候,金在中以为自己终究会死掉,他以为他会死——但是他没死,他活下来了。

虽然活着是很不好看,但比起活着本身而言,好不好看是否真的那么重要,便已经不重要了。

金在中突然睁开了眼睛,从记忆的沼泽里挣扎出来让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

自己这是在哪?

密不透风的昏暗的包厢房间,充满烟味酒气,还有线香燃烧时冒出的缕缕青烟,自己的身体在地上被人拖动着,额头撞在了茶几的尖角,有血流出来了。

他抬起手摸了一下额头,黑暗中眼睛实在看不清什么,但从黏腻的手感中判断,应该是出了不少血。不过也正是被撞破的额头产生的剧痛让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不过,明明是从回忆中解脱,恐怖的往事却再一次在眼前降临。

这是现实,还是噩梦的再次降临?

还不等金在中思考出眼前具体的情况,比起他的思绪更快一步的是他的行动。

他的手下意识摸到了掉落在身旁的酒瓶,一握住细长的瓶口,抄起酒瓶就朝着那个现在正准备剥去自己身上衣物的男人头上狠狠砸去——那人一下就被砸晕了,他甚至连哀嚎都没发出来的就倒了下去,原本坚硬的玻璃酒瓶直接在男人头上变成了碎渣,温热的血和着冰凉的酒液一齐喷洒出来,喷在了金在中的脸上、身上。

其实原本到了这里就够了,这样就足够了,但也许是抱着泄愤的心情,也许是积压已久的郁闷心情终于在这一刻得以释放,金在中又爬起来,他的手中还紧握着玻璃酒瓶细长的瓶口,虽然原本盛着酒液的那头已经变成了锋利如刀尖一般的存在,但可能此时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这个瞬间,带着“复仇”这一念头的金在中,也许根本就是把眼前的男人当成了韩勇和,或者就也是对于眼前的这人本身——这些总是把他人当作蝼蚁一般伤害的人,这些只会践踏他人自尊心的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一刹那,金在中的大脑里变得一片空白,也许上面的这些想法也都并不存在于他的大脑当中,他更加无法思考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到脊髓中有一条长长的虫子蠕动着爬进了他的大脑之中,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烈的厌恶感。

也许正是被这种感觉驱使,所以他才做出了如下的行动。

他双手紧握着那从不曾松开的玻璃瓶细长的瓶口,高高地举起,目的地就是朝着已经倒下的男人的胸口,然后,重重地落了下去。

那种感觉并不爽利,反而充满了阻碍,每一下都好像是刺在一个极具有摩擦感的生了锈似的棉花玩具上。

一下,跟着一下。

甚至这时候金在中还不忘分出心神来想道:我究竟是在干什么?真是搞不明白。他只是单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厌恶和愤怒。

是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吗?还是我的身体脱离了我的意志?

这里面有微妙的不同。

但很快,由恐怖、绝望与困惑交织的脑子里,宛如台风过后的大海,重新归于平静。起伏的波涛已经退去,心中只留存着一种情感,宛如一叶小船——那就是纯粹的安心。

金在中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的双臂因为脱力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也许这也是他不得不停下来的原因之一。

墙上挂着的电视屏幕里还放着歌手无声地歌唱的影像。

慢慢浮现出在阴影中的,是奎泰已经死去多时的苍白的面庞。

tbc.
大概转机就是:依靠自己吧。
写到这里意识到,真的不是童话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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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4 17:43: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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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Ly的确邀请了几个知名的先锋乐队前来表演,名为仲夏夜之梦的梦幻舞台一早便宣传了出去,因此不论是乐队的粉丝还是前来凑热闹的人比平日里多了翻倍。

文昇在吧台要了两杯马天尼高举着酒杯从人群里挤到斜靠着站在舞台边缘的郑允浩身边,递给郑允浩前,自己就忍不住就着杯边猛嘬了一口,然后对着郑允浩猛烈地夸赞道:“哇!哥你刚刚的开场简直酷毙了!”

郑允浩对于文昇的这种狗腿子的行为不置可否,他横了一眼文昇手里的高度数马天尼,立刻便将其夺了过来,随手就放在了经过身旁的一个侍应生端着的托盘上,而文昇手中的另外一杯,他则拿过来自己喝了一口。

“诶诶?哥!”文昇果不其然不满地叫出声来。“你怎么还真管上我来了!”

郑允浩横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嘴上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可不想管你,但你要是还想在我这儿呆着,最好就不要总做这些越界的事情。”

文昇瘪瘪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虽然没有酒精助兴,但今夜气氛极好,伴着有节奏的电子乐,文昇一改往日有些畏手畏脚的作风,也大着胆子扭着不怎么熟稔的步伐滑进了舞池中央。

文昇前脚刚走,李吉急匆匆扒开拥挤的人潮就从挑高空间的小二层的旋转阶梯处朝着这边跑了下来,郑允浩的目光又不咸不淡地移开,以为他又要来找自己说些什么类似于“要赶快下手买下更大的地皮,独占这块市场,带来无法估量的利益”这些令人反胃的商业话题。他兴致缺缺,对于这些有关风投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并且他也没有太多的野心,对于无意间创立的Ly的也是大多时间都交由到专业的经理人手中打理,自己则是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但李吉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在郑允浩的耳边说了两句后,只见原本还是一脸淡然,安之若素的郑允浩的脸色陡然间变幻莫测。

“你没看错?”这样询问时,他不由得发觉自己喉咙里发紧得厉害,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在同样变幻莫测的射灯灯照下,郑允浩的眼睛犹如猛兽锁定了猎物一般,先是紧盯着李吉,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小二层第一间包房此时紧闭的房门。

李吉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声音不自觉地也跟着发颤地说道:“是下面有人看到的,说是看到了相似的人,很像小金少爷的人被他们拉了进去,想说手在外面等着再确认一遍,但后来只看到奎泰的那些手下们都出来了,但还没瞧见小金少爷本人。”

大概只是相似的人。

郑允浩用这样的话试图安慰着自己,但他只是听完了李吉的话之后便想也没想的迈开大步,拨开人群疾步向往二层的包间。

今日玄洋社的一群人突然上门来说想找Ly背后的老板谈谈,似乎是打听清楚了背后的老板正是郑允浩,他们抱着挑衅的态度前来。侍应生请示了经理李吉之后,先将他们招待到了包间,又给免费开了几瓶好酒,李吉这才打电话通知了在负三层休息的郑允浩,请示他关于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郑允浩正愁没有和他们正面交锋的好时机,并且他也想趁此机会能够和他们谈一谈有关于金在中的事情,但因为他早早应承下会在当晚的活动时担任开场的角色,并且也想着挫一挫他们的威风,便就将那些人晾在了一旁。

但如果……

但如果正是因为他的行差踏错,导致了正好找来这里的金在中和那群人正好撞个正着,还不知道他们会对在中做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

在短短不到几分钟里越来越多纷繁复杂的可怖猜想已经占据了郑允浩的大脑。如果是金在中,如果是他……他已经进去多久了?按照下面回报上来的说法,大概都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分钟了,而在这三十分钟里究竟会发生些什么,郑允浩无法再想象下去了。

迈着大跨步一下登上三四阶台阶的郑允浩几乎是有着瞬移般的超能力似的出现在第一个包间的门口。

此时偌大的空间里,从音响中发出了震颤,正好结束了单调的电子乐的鼓点,随之响起的是新的一曲,全场在陷入了短暂的彻底的黑暗之后,从最高处的镜面球灯中洒下了变化多彩的暧昧光线,充满幻象。

郑允浩没有丝毫犹豫地,甚至就连敲门都省略掉,一把推开了包房的大门。

伴随着从身后不间断传来的足以淹没自己沉默的鼎沸人声,音乐的鼓点越来越快,奏得人心中发慌。所有映入眼帘的情形都不正常。眼前好似都蒙上了一层微妙的雾霭,郑允浩最先看到的就是正面对着他席地而坐的金在中的眼睛。

那是一双在鲜红里依然保持着纯净的眼睛。

来不及思考哪里来的红色,郑允浩只觉得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血色一般的红就充斥在他的眼睛里,而在一片深红的当中,他的在中,他可怜的在中就那样坐着,在暗无天日的封闭的房间里,他可怜的在中不顾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玻璃碎片扎破了手还紧紧握着那唯一得以反抗的武器,正呆呆地跪坐在一片血泊当中,他的眼睛好像一开始没能适应突然照进房间的光线而微微眯起,随即,他将瞪圆的小狗眼睛目不转睛地放在了闯进来的郑允浩的身上。

“你在干什么呢?”

郑允浩尽量用温柔到底地语气这么问道。金在中没有回答。沾上了血液的嘴唇好像试图想要回答他的问题,但在颤抖中最后只是微微扯出了一个想要微笑的弧度。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想要得到夸赞的骄傲的笑。

那笑容的意味就好像在说着:允浩你看,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将想要伤害我的人都踩在脚下,我战胜了对方,甚至,我战胜了我自己。

“在中,”郑允浩轻轻叫着他的名字,然后一点一点地走近,踩在热烫的鲜血上有黏腻的厚重感,一把将门在身后关上,门发出好大一声“砰——”得在身后闭合,随即那一切令人感到烦躁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了房间之外,就连紧随其后赶来的李吉也被关在了外面。

即便在所有阻碍视线的一切事物当中,可借助着关门前一闪而过的投射进来的射灯,郑允浩还是看清了,在金在中身前的地毯上躺着的已经变得一脸苍白的人影。那躺着的人身上以及身下,从他的喉咙里、胸前、腹部喷出的鲜血像打翻的颜料一样不仅沾满了全身,甚至流的地毯上到处都是,并渐渐汇聚到了一起。

郑允浩的心仿佛从高处坠落一般,砰得跳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是呼吸急促,在牙缝中要发出尖锐的声响前,他硬生生地按耐住了自己。

在眼前的场景所带来的冲击感彻底袭来之前,郑允浩一把将不知坐在血泊里多久的金在中一把捞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怎么样?你受伤了吗?你没事吧?

即便有这么多想要问的问题,但其实郑允浩颤抖着嘴唇一个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他不停地在金在中身上仔细地检查着,他需要知道金在中没事。他只要确认这一件事就好。

“那——那个,”金在中就像小时候和小朋友们玩挠痒痒的游戏似的,好像被郑允浩的手搔到了痒痒肉的部位,他发出了几声迫不得已的笑声,然后举起满是血污脏腥的双手不断地对他解释道:“我没事啊,我没事。——啊这个。”

原本紧紧握在手中的细长的酒瓶的瓶口终于在下意识间从手中脱落,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有细碎的玻璃渣扎进了手心的疼痛,所以瞪大了眼睛透过黑暗想要在手掌里看出些什么。

但是,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再然后,他终于好像意识到现在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来解释,他低下头用厌恶的眼神看了一眼躺在那儿现在只能用“尸体”来形容的奎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这——这个是,那个——我可以解释的。”

他眨巴着一副完全无辜的大眼睛,对郑允浩这么说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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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不知从神全知全能的角度俯瞰人世间,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但金在中一早便想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星球的运转轨迹早已注定,万事万物的结局也已成定案。没有选择,没有分歧,只是一条垂直向前的单行道,而人类就只是这单行道上被摆放在其上的只能任其滚动向前的石块罢了。

自己也是,虽然无法预知万事万物的结局,但换个角度来想,眼前的所有的一切应该是一早就成定局的结果,自己充其量只是其中的推手而已。

……

后悔?

也许这样无用的情绪是存在过于金在中的脑海之中过,但短短几秒,就像是山涧中潺潺流过的溪水,那种感觉只是短暂地流经了他,随之便不知道去向了何处。

但紧接着他要面临的是接下来更为严重,更加棘手的问题。

是的,死亡对于已经死掉的那个人而言,是终结,是已成定局,是根本不必也不能思考接下来的这棘手的麻团该如何收尾是好。而对于还活着并且造成这一切的人而言,这不过才是刚刚开始。

麻烦才刚刚开始。

一片昏暗之中,从中央空调里的吹出的源源不断的冷气将黏稠在周身的血腥的湿气吹得减轻了几分,而如果不是借着身边郑允浩的力,金在中恐怕会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上。现在,他的胳膊被紧紧地架在郑允浩的臂弯,也不知道是自己攀附着郑允浩,还是郑允浩给予自己稳定的支撑,所以他才能保持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一门之隔,外部是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绝对的喧嚣和热闹,即便他没有亲眼看到,但也能想象得出来,舞台上乐队完美而疯狂的演奏,带动着台下的人潮发出不绝于耳的兴奋的尖叫。而在一门之隔的内部,却也是外人如何想也想象不出的这样一副如同世界末日般血腥的惨烈模样。

“啪”的一声,当金在中伸出手想去阻止却已经晚了,郑允浩一手架着自己走到门边,另一只手直接将门边的大灯开关给打开了。

像一道霹雳。

原本只有房间里昏暗的五彩射灯和从开着的无声超薄电视机里发出的微弱的光芒得以窥见房内一斑,但此刻像是照片感光后的惨白光圈一闪而过,这下好了,无论是尸体还是自己,都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光明之下。

因为在昏暗的光线里待的太久,金在中一瞬间不能适应地将头埋进了郑允浩的胸膛。但当他低下头的一瞬间,还是不可避免地与躺在地上的奎泰的尸体四目相对了。虽然说是四目相对,但当然那只能作一具尸体,所以所谓的对视不过是金在中自己的感觉罢了。

那双往日里总是散发出阴翳目光的眼球现在早已变得浑浊不堪,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金在中在用变得尖利的酒瓶碎片去刺他的时候,泵出的血液飞溅得到处都是,血不仅仅是染红了伤口的附近,更是另那张变得灰白的面孔上沾的也都是血的红色,甚至还有直接飞溅到眼睛里面的,这简直就是恐怖血腥的B级影片里才会出现的镜头。

金在中在充满奇怪味道的房间里,突然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刚刚没开灯的时候还好,此刻青白的模拟日光的光照将所有的一切都暴露无遗,那一动不动的仰卧的尸体,还有因为扎在了大动脉上的血溅得那么多、那么高,所以血溅得整个房间、甚至是天花板上都是。再低头看向自己。自己当然也好不到哪去,血被溅得一身就不用提了,那双虽然原本不算白嫩的手此时简直就好像在血浆里搅弄过一样,甚至上面还扎着因为刚刚使力握过的玻璃瓶渣的碎片。

根本不用思考,就拿刚刚突然闯进来的郑允浩来说,现在不管自己解释什么,都会被直接认定为杀人凶手。

不,这种情况的话,会被认定为杀人狂魔也不过分的吧。毕竟自己可是拿着碎裂的玻璃碎片狠狠扎了奎泰不知道多少下,就连明知道他已经死了、不能再来伤害自己了,可自己的手还是停不下来。

这不就像是B级片里老套的情节中,挥舞着斧头和电锯将主角以最残忍的方式杀害的杀人狂吗。

郑允浩大概也会这么想的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金在中不由得抓紧了郑允浩的衣服,好像生怕郑允浩会对自己露出害怕或者嫌恶的表情,因此出于恐惧将自己推开得老远。他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这才慢慢抬起头想去观察郑允浩的表情。

“这——这个是,那个——我可以解释的。”

他用颤抖的声音这么说道。踌躇间他想说这一切其实只是事态演变的结果。就比如说一切都是有因才有的果,拿出自己的因果论来说服郑允浩。如果不是他们先把自己抓了进来,又加上奎泰居然对自己抱着那样的令人作呕的念头,事态绝不会演变至此,而自己只是反抗了而已。他的确认为自己运气不佳,但是当他的眼角余光又瞥见躺在那儿的已经一动不动的奎泰的时候,又觉得运气不好的大概是另有其人。这样思来想去,反倒是不知该先挑拣着哪些话来说才能打动郑允浩,最后反而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金在中低着头仿佛像一个只是没做完作业等着挨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但他的手倒是还紧紧地攥着郑允浩的衣服下摆,怎么都不肯松手。

“松开我。松手。”

郑允浩终于说话了,他一面说着,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掏出了手机,手指叭叭地在按键上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金在中听到那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太大波澜的嗓音刚想有所期待,但听到话的内容,他的心随之一沉。

居然是……让自己松手吗。

肯定是厌恶的吧……金在中低着头不敢去看郑允浩的脸色并随着默默地想道。但被厌恶也是理所当然的,此时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但不论前因如何,结果已成定局,郑允浩现在掏出手机来一定拨打的是报警电话,然后警车和救护车便呼啸而来。不,这种情况下,应该已经不需要救护车了吧。

而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闲心想到这种根本不好笑的冷笑话的自己,金在中也很是无奈,但是,究由此也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金在中终于再也按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真难得自己撑到现在才哭。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自己明明不是过来想找郑允浩告白的吗?如果不是运气不好碰到了这群人,事情又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自己又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但到现在为止说什么也晚了,不管郑允浩是要报警让警察把自己抓起来也好,还是再也不会管自己了也好,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结果。

但——

正在等待着对方接通电话的郑允浩一回头,就看到金在中脸上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啪往下掉,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温柔地擦拭着金在中的眼泪,控制着他不让他将沾满血污的手去自己擦脸。

“不要哭,在中。”郑允浩又小声地对他说,他单手捧起金在中那双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手里扎进玻璃碎渣了,不要再使劲了。”

什么?

对于郑允浩说的话金在中还没能完全地理解和消化,电话那头在几声“滴——滴”的等待音结束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吉哥。”郑允浩对着电话那头这样称呼着。看来电话不是打给的警察。

金在中呆呆地看着侧着身正在和不知道的某人通话的郑允浩,那些被郑允浩轻柔地擦拭过的泪水已经不会再顺着脸庞流下,而是凝聚到眼角便停住了。

他听到郑允浩用着严肃却笃定的语气冲着电话那头说道:

“我这边出了点小事,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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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金:完蛋了……
小郑(单手打电话,一只手还要抱住老婆):喂,我这边发生了一点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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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郑允浩从小就生长在富裕但畸形的家庭环境里。

大概在上小学之前,他跟着母亲两人一起住在首尔近郊的一处联排别墅的其中一幢里。这里应该算得上是富人区,但这种说法又很微妙,因为住在这里的并不是创造财富的本人,而是他们的情妇和所生下的孩子们,也就是小三和非婚生的私生子。

这种事情,即便他小时候没有听说,在长大的过程中也会有所耳闻;而即便小时候听说了也不能理解其含义,那么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不需要他人向其解释,也能慢慢明白。

所以郑允浩大概很小的时候就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庭结构里只有母亲和孩子,父亲却不常常会出现,即便出现也都是一些平常的时日,像是国立节假日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父亲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因为父亲有他自己家。在那时他已经能够明白其中微妙并上不得台面的原因,所以他从不会像一般小孩那样,纠缠着母亲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从小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比起热闹,他更喜欢人少安静的环境;比起激烈的对抗性运动,他则更喜欢专注于自我的运动;比起和那群同样没有父亲陪伴在身旁的小鬼成天在外面鬼哭狼嚎的疯跑,他则更喜欢抱着书看上一整天。

在这个并没有留下父亲更多痕迹的还算豪华的家里,有一样东西是父亲特意留给他的,那是一本外封皮是黑色皮质字样烫金的《圣经》。

听说父亲的家庭是纯粹的基督教徒,父亲的父亲,也就是郑允浩的爷爷的老家在战争中被付之一炬后,只身一人来到首尔。战争结束后,爷爷开始为驻军们做着服务的生意,家族的产业也就是从那时的细微处做大做强,而在生意的进行中,他结识了新教徒的随军牧师,从牧师那里得到了信仰。韩国在信仰方面并不受国家管制,因此除了基督教这样的正统宗教之外,也有很多邪教的相继诞生,但从爷爷这辈开始,他将信仰带入了家庭,要求凡是郑姓子孙则必须受洗入教。据母亲说,即便是他,也在一出生时就接受了洗礼。

当然这些事情郑允浩是毫无印象的,对于一出生不由自己选择便成为了教徒的自己而言,郑允浩倒并不觉得自己收到了上帝的召唤,或者成为多么虔诚的信徒。

不论是海水一分为二,水变作红酒,伊甸园是最终幻想的完美世界,这些都像是人类自身编造出的谎话。而在《圣经》中有着这样一段,郑允浩却对此十分深信不疑,那就是门徒保罗的书信中这样写道的内容:“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这就是被称为“原罪”的基督教基本教义。伊甸园是最完美协和之地,而人只是被从中驱逐的不完美的存在,生来就带着原罪。

上帝认为不诚实、嫉妒、酗酒与吸烟都是罪,违反一夫一妻的人是犯罪,任何形式的婚外性行为、通奸、乱伦或同性恋都被严禁。

基于此,郑允浩对原罪的概念简直深信不疑。

虽然他自认没有不诚实、嫉妒、酗酒以及吸烟,他也未曾有过婚前性行为,但天生身为同性恋者的自己,不正是恰巧对应了“原罪”这一概念吗?

没错,人是不完美的存在,明知不可为却总是行恶,在不经意间伤害他人。就连自己对于从始至终喜欢着的、爱着的在中,不也是任由其心性的放纵,情绪的不加以收敛而伤害了对方吗?

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

但此时此刻……

郑允浩俯身查看着仰面倒地躺着的男人的尸体。虽然还是温热的,但那明显有别于正常人的触感,以及被扎破了大动脉之后,血溅得有两米之高的可怖场景,都不断提醒着他这些可都不是开玩笑的。郑允浩环顾着这间宛如血腥恐怖片拍摄现场的房间,他甚至无法形容自己在这一刻的感受。

不是害怕。

虽然此时此刻身体正不由自主地感到微微的颤抖,但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害怕杀人或者尸体这种事情,他害怕的不过是——

他将目光转向回从自己闯进门后就一直想要和自己贴近的男孩,他的手几乎都被血染红了,上面还扎着玻璃碎渣的碎片他都仿若没有知觉,只是越发使劲地想要抓住自己的衣角下摆,好像生怕自己会再一次丢下他。

不过短短几日前,在打烊之后空无一人的夜间游乐场里,在和在中发生了争执之后,自己丢下了在中独自离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现如今,他们却又是在这样的场景中重逢。

在中是来找自己的……对于这一认知,郑允浩感到无比心痛。

都是因为自己,都是自己的错,所以在中才会遭受到这样的事情!

“允浩。”

刚刚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后长久没有说过话的在中突然喊了自己的名字。郑允浩从自责中醒悟过来,看着那仿若做错事情之后低着头愧疚的男孩,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痛楚。并不是他在这一刻变得软弱了,而是有一种柔软的痛感击中了他的心。

为什么……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就冒出了这样疑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在中,为什么总是他的在中要受到这样的打击……为什么总是他的在中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再来问“为什么”已经太迟,他现在有要紧要做的事情。

胸口又是一阵痛楚。

此时此刻的他决不能表现出一丝软弱的神情,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郑允浩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今天都有谁知道金在中来了这里,全场的监控都得彻底毁掉,是完全销毁,还有这个男人……郑允浩的目光下移,转移到那个面目可憎的奎泰脸上。得找个理由瞒过奎泰今天带来的那些小弟们,至少得瞒过今天,还是干脆要对他们全部灭口吗?

呵,自己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思考起杀人的问题了。

抛尸之后会有几天的时间算是安全期?还是干脆把尸体掩埋到根本让人无法找到的地方,或者利用化学物品消灭溶解掉最好……

不对,这不是当下他首先要做的事情,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

郑允浩将一直紧紧攥着自己衣服下摆的金在中的手指一个个掰开。

“松开我。”郑允浩看到那些刺伤金在中的玻璃渣深深地扎在他的皮肉之中,只觉得心都在跟着滴血,“松手。”

从一门之隔的外部,应该是刚刚紧随其后的李吉因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敲门吧,但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看到,更何况,他需要李吉去做别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刻如麻团般汇聚纠缠在了一起,这让郑允浩感到异常的烦躁,但看着在中已经涣散的双瞳,又从心中那痛疼的同一位置激发了他的斗志,他下定决心要将这件事彻底掩埋。

在中是受他人胁迫并且看样子像是服用了损坏精神的药物才会导致他现在的异常兴奋,并且他差点惨遭对方的侵害,在这种情况下,有过相似经历的他自然会激起他的强烈反抗,即便将来上了法庭,他也应当判定为正当防卫。

但这只是最理想化的猜想。

韩国是由检察厅负责将犯罪嫌疑人提起诉讼并将其送上法庭接受审判的唯一途径。郑允浩曾在专业介绍的书中读到过,相较于韩国现在发生的刑事案件数目而言,检察官的数量简直太少太少,无论是哪里的地级检察厅都在发愁人手不够,而犯案的件数简直多到积压着难以快速处理。所以像这样的情况,如果一旦在中被警察逮捕收押,一直到检察官对其案件的受理审查,这中间可能会经历漫长的等待时间。

他绝不可能让在中独自一人在被羁押的过程中一直待在看守所中孤独度日,等待着漫长的审判期来临,所以,哪怕这么做明知是错的,是罪,但他也想要这么做,他要一个人彻底将这一切掩埋。

电话接通了,门外的李吉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吧?怎么回事,我敲门你怎么也不给我开门……”

“吉哥,”郑允浩打断了李吉的话,他紧紧抓住了金在中两只不愿安分的手,一方面是控制着他不让伤口继续恶化,另一方面,他从那双手上感觉到了温暖的热意,这是他现在无比需要的,如果不这样的话,他恐怕就会对接下来要做的事丧失信心。

虽然心中充满了这样的不安,但是他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

监控摄像头所拍到的内容、目击者、金在中的指纹,消除他所到这里的一切痕迹……如果可以的话,郑允浩甚至想消除金在中脑袋里的所有不良记忆的痕迹,如果他能够办到的话。

“我这边出了点小事,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情。”

郑允浩对着电话那头一件件交代着他需要李吉去办的事情,他没有告诉李吉“为什么”,这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估计也瞒不了多久,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减少其影响。

其实不论是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内容,消除指纹,打扫案发现场,还是派一些人解决掉那些可能知情的奎泰的手下,这些都不是大问题,黑道场上每天都有人死去,这都不是大问题。

郑允浩在电话中向李吉交代完那些初步要做的事情之后,胸口的躁意稍稍有所平息。

但他并没有放松下来,因为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大问题。

那就是……

郑允浩将吞服了毒品之后明显已经神志不清的金在中揽入了怀中,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血污沾染了自己全身。

问题是在中。

郑允浩完全无法想象,等到金在中恢复清醒之后再回想起这件事情,他该如何自处,他该如何才能面对自己,背负着自己成为了杀人犯的十字架生活下去,他将会带着怎样的负罪感……

郑允浩连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吉哥,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安排一个医生,我找到在中了,他需要照顾。”

人生来就带着原罪——这是郑允浩生活到现在以来,对此坚信不疑的人生格言。

但在此时此刻,郑允浩觉得从前的自己思维简直贫瘠得恐怖。他有必要修改自己的人生格言。说是格言也好,或者说成是人生在世赖以生存的信条那行,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义人也没有,大家生来都带着原罪。

但如果是被逼入绝境的情况下,危害甚至夺取了他人性命的人,这算是罪吗?

如果是放在从前,或者是其他不相干的人身上,郑允浩一定会持肯定的态度。

但此时此刻的郑允浩则会坚决地否认。

不是。不是罪。

他的在中,绝不是罪人。

tbc.
*洗礼:基督教的入教仪式,代表着赦免入教者的原罪和本罪,使其成为教徒。
*原罪:出自于《罗马书》第3章,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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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那间自己还算熟悉的疗养院的单人病房里,四周都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往日里会从其他病房传来的时不时的咳嗽声,或是走廊里有人快步走过的声音,连一点都没有再传进来。

世界变成了真空。

金在中从床上下来,身体感觉到乏力,被包扎成猪蹄似的双手也一直有微微的痛感传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打开了电视。调到了一天24小时不间断播报新闻的频道,他蹲坐在沙发上开始观看。

从电视屏幕的右下角可以看到现在的时间。16:45。他感觉肚子开始饿了。人真是奇怪,即便经历过了那样的事情,可是当他活下来之后,他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感情,还会感到饥饿。慢慢移动手和脚,在房间里面转了一圈,关节里仿佛上了油,一会儿感觉到油滑滑的,可一会儿又觉得油被耗尽之后的关节摩擦的痛感,变成偶人的感觉再一次在身体里降临。最后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可吃的,只能喝了几杯冷水充饥。

外面的天渐渐要沉下来,天空逐渐变成绚烂的橙黄色,从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最后的光亮仿佛没有一丝温度,房间里也好似冰川时期,几杯冷水下肚之后,胃里有冰冷的不舒服的感觉传来,但他一动没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发出幽暗光芒的电视机,里面端庄美丽的播报员小姐正对着他面带微笑。

这一天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啊。啊,应该不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了吧,自己睡了有多久呢?想到这里,金在中这才想到要去找一找自己的手机,可是就像食物一样,哪里都没有找到。估计是在那天弄丢了,丢在了哪里?如果是丢在公园还好,如果是丢在了杀人现场,那估计怎么都无法抵赖了吧。

想到这里,他强打起精神开始注意起电视节目里播报的新闻。

以前不看不知道,现在这么仔细一看,金在中竟然惊奇地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杀人或者被杀的案件发生。什么黑道组织内部因为分赃不均成员被暴力清剿;情侣吵架大打出手结果男方说自己只是轻轻一推对方,可是对方就倒地不起了;还有家庭主妇因为不满丈夫保持长期的婚外情最后精神失常拿刀把丈夫砍死了,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更别提还有每天不断地发生车祸、空难海难,还有各种无法预料的天灾发生。

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就连他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刻,可能就有人正在死去。

有人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反社会型人格的人,就是那种不会因为对方如何,而是基于自己天生没有善心、善意,把伤害他人当作人生意义的人,据说这是一种人格障碍,被称作精神变态。金在中当然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就连观看电视节目里这些被播出来的凶手们,他们好像也都不是因为“想”杀人,所以就杀了,总是因为“某种差错”才走到了那一步,这和自己的情形倒是有些许吻合。

死亡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虽然金在中想这样安慰自己,但他的眼睛还是一错不错地盯着电视屏幕,他想要看看,电视上有没有播报自己的那件事,他想要知道自己为何还没有遭到警方的逮捕或者搜查。

不一会儿,从端庄温柔的播报员的口中就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暴力组织成员祸乱梨泰院街区,团员当街被打死》。

这条标题不禁让金在中浑身一颤。

他将电视遥控器死死抓在手里,接着看下去。

电视屏幕上快速闪过一些手机手持拍摄的街区上人们发生冲突时的镜头,但并不多,也没有直接暴力血腥的画面呈现,但金在中能明显看出来那就是那天他去的Ly的外部街道。很快,屏幕上又依序放出了几张受害者的大头照和对应的年龄和姓名的信息。金在中的心紧跟着悬了起来,一口气被吊着,他快速从那些一张张年轻又张狂的面孔上扫过。

的确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甚至那晚曾在幽暗房间里所见过的面孔都一一出现在了被害者的名单上。发生了什么?金在中感到自己的大脑里一团浆糊,事情怎么会由一件简单的杀人事件变成了暴力团伙犯罪?

电视中的播报员姐姐的声音充当画外音,介绍说,大概是两拨暴力团成员醉酒后在街上相遇,紧接着就发生了暴力冲突,随着暴力升级,其中有人使用了自制小型手枪将对方当街击毙,另外几名被害者被送到医院后死亡。凶手在逃。据目击者所言,暴力冲突的双方,包括杀人者都为二十岁左右的男性,都有染发、纹身等特征。

金在中一口气看到结尾,确认自己没有有所遗漏,可播报中并没有出现奎泰的姓名或是照片,也没有类似他特征的描述。这是怎么回事?金在中想不明白,他记得自己分明是已经将对方杀死了,可看来看去,都没有对于发现被刺杀的尸体的播报,反而那些受害者都是死于枪击。这是怎么回事?奎泰的确是死了,但他的尸体却没有被发现。没有尸体,也就是说没有凶手。那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还算安全。

金在中的心中就这样生出了没根没据的自信。

但至于为什么那些人都死了,亦或者是奎泰的尸体究竟去了哪里,他并没有再多想。

也许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思考下去了,如果非要追根究底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总之现在不就挺好的,这样就很好了。

他关掉了电视,试图将那些纷杂的画面都赶出脑袋,他现在才开始去想郑允浩去了哪里。他有种按耐不住的急切的心情,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郑允浩。

就当他脑子里想着郑允浩的时候,郑允浩就出现了。

单人病房的推拉门发出“哗啦”一声,郑允浩的脸就出现在房门门口。他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色T恤加上牛仔裤,拎着白色塑料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金在中一看到郑允浩就忍不住飞奔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直到这一秒,他才发觉自己其实非常虚弱。明明在看见郑允浩的前一秒,他还看似冷静地思考着问题,可是当郑允浩出现在视线里之后,不管是什么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没有一刻不像现在一样确认,他需要郑允浩,内心非常地需要。只有看到了他,他才像溺水的人一样重新获得了呼吸。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需要郑允浩的陪伴。

意识到这一点的金在中随即变得有些腼腆,但又有些开心。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懵懵懂懂的感觉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脏。他抬起头看着郑允浩,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抓着郑允浩的胳膊都已经给抓红了,他这才慌忙松开了手。

“在中……”郑允浩低下头看他,随后低声唤道。

大概是没有想到金在中会主动拥抱自己,他漆黑的眼睛亮得简直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那么璀璨,然后那张略带疲惫的脸上浅浅露出了一个笑容来,笑得都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眼睛也变成了弯弯的月牙状。

自他们重逢以来,他还从来没见过郑允浩笑得这样灿烂过。之前的郑允浩总是闷闷的,亦或是保持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酷哥脸。他见过郑允浩脸红的样子,见过他露出难过表情的样子,也见过他真的要发怒生气的模样,但唯独就没有见过他笑得这样真心。

“你去哪里了?我醒来没有见到你所以一直在等你。”

金在中小小的撒了一个谎,他没有告诉郑允浩自己看电视新闻想要确认自己犯罪事实的事情。

“我只是去了附近买饭而已。你睡了快一天一夜,我想着你也应该快醒了。”

郑允浩说着走进来将拉门闭合,坐在沙发上将塑料袋的东西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都是一些食物,应该是考虑到了金在中刚刚醒来,也许吃不下油腻的东西,所以他买来的都是一些清淡开胃的小菜和粥。他一样一样打开餐盒,摆在金在中的面前,又看着他的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所以甚至直接拿起勺子来想要喂他吃。

“啊……别。”金在中立刻脸就红了。他想从郑允浩的手中接过勺子来,可对方今天好像格外执着,甚至不仅要一口一口喂他吃饭,甚至还直接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母亲对待不肯好好吃饭的孩子那样,金在中坐在郑允浩两腿之间的沙发狭窄空隙里,任由着他将那些美味可口的饭菜喂至自己嘴边。

金在中的确感到肚子饿的不行,所以即便红着脸,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指挥起郑允浩来,自己想多吃两口哪个菜,便叫郑允浩一直去夹那个菜。

等到金在中实在吃不下了,郑允浩才愿意放开他,自己开始吃起来他剩下的东西。

看着这样无微不至照顾着自己郑允浩,金在中不禁在心里想着那件事,他有一种想要把事情全都问清楚的冲动,但话到了嘴边,他却又怎么都问不出来了。

说是害怕破坏这一刻的宁静也好,还是自己根本不想去承担该承担起的责任也罢,金在中心里突然涌起另一阵冲动。他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正对他所知所想一无所知的郑允浩——

他就像是张开双臂的鹰一般,即便自己的身躯无法完全覆盖住对方的,可是在这一刻,他还是想尽量地将对方完全遮蔽在自己的怀抱之下。

郑允浩好像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再次拥抱自己。如果说刚进门的时候在中是出于醒来之后一个人独处时的担忧和害怕才会这样,那现在他又是出于什么心理?郑允浩抬起惊诧的眸子专注地看着金在中,而金在中则也是用同样的目光回看着他。

以往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金在中此刻却下意识说出了心中的愿望——

他说,我们回家去吧,我想回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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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说他不愿意呆在这个井然有序,中央空调里会吹出冷风,水龙头里随时会流出热水的地方了,他想回到自己曾经住了将近两年的地方,即便那个地方远离市区,房间狭窄,失序。

但这是从在中口中脱口而出的愿望,所以,哪怕他的愿望是想要天上的星星,郑允浩觉得自己也会想办法登天去摘星给他。

他再也不能承受失去金在中的痛苦了,之前只是离开了那么一下,就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金在中超过半步。

所以,对于金在中提出的愿望,他当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即便是窗外已经是将近傍晚,可他们还是迅速收拾了房间里的衣物,在办理了退房的手续结束之后,两个人拎着一个黑色的大包,趁着天空晚霞正好,就坐上了回家的有轨电车。

回家。

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他就像以往一样,总是闷头干事,只不过偶尔在需要提出疑问的时候,他才会和金在中说上几句话。“这个需要吗?”“那这个呢?”类似于这样白开水一般无味的对话。但实则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在将在中说的“回家”那两个字在心底默默地摩挲着。

自从在中抱着他说出“回家”那两个字之后,从胸口当中就一直不断产生着酥酥麻麻的感觉,刚刚收拾东西时之所以显得比平日里更闷更加沉默,反而是因为在和在中两个人独处时,因为心跳加速,他紧张得甚至不敢将目光坦然地放在金在中身上。

而现在,电车沿着车轨的既定路程,在摇摇晃晃的有轨电车的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两个人靠窗而坐,金在中面朝着窗外,自然而然地就将脑袋倚靠在了郑允浩的肩膀上。

车窗外是灿烂而恢弘的晚霞正在由绚烂的橙黄变幻到深红再到深蓝的一场过渡,像是某种迁徙。而他们两个的脸也在这场夕阳的照射下都变得红彤彤的。

因为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这不禁让郑允浩的身体立刻紧绷了起来。

虽然从半开着的车窗外一直源源不断地送入夏日末尾时独有的潮热的气味,可是,此刻盈满了他鼻尖当中的,还是从金在中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清冷的、泠泠的,说不上来的好闻味道。

郑允浩感觉自己的身体都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反而愈加不敢有所行动,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他生怕因为自己多做了什么,甚至又或者是没做什么,就会破坏这一刻的美好。

但是,即便是车子轧过石块发生些许颠簸,金在中依旧稳稳地靠在郑允浩的肩膀上,他们共同欣赏着这一刻的完美落日,一直到他们非下车了不可。

而后并肩走那道近乎荒芜的回家之路上时,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他们的手就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

这是郑允浩第一次和谁这样五指交叉紧握的手牵着手,即便是最炎热的盛夏已经过去,但他依旧是因为紧张和心跳加速,导致他出了不少手汗。但即便是这样,金在中也没有提出要将手抽出来,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牵手的姿态一直进入了家门。这让郑允浩感到十分欣慰。

一进门,看到金在中对于收拾过后完全改观的这个家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模样,郑允浩便知道了,他这中间曾回来过。

两个人一起安静地将背包里大大小小的衣服和杂物都整理出来,一一分门别类地放在对应的位置,然后便一起又出了门,因为金在中提出自己想吃个宵夜。

两个人都打扮简单,只是穿着那种圆领的T恤和宽腿裤子就出了门,走到人来人往的商业街,有很多正从地下铁路涌至地面上来的加班结束的上班族和他们擦肩而过。有时候从地下街道涌上来的人潮会将两人冲散,隔着黑色水草一般游动的人群的发顶,金在中回头去找郑允浩。即便在无数张陌生却又极其相似的面孔中,郑允浩的脸还是那么尤其地引人注目。而金在中也不遑多让,他染着白金色的头发,和镶满钻的耳孔坠饰,甚至那傲人的眉骨上还有眉钉,单拎出来一样就有够吸引人的。金在中站定了等着郑允浩逆着人流镶自己寻过来,然后两个人就在拥有着将近一千万人口的首尔市最繁华、最热闹的街头牵起手来。

两人找了一间坐满了大叔的价格亲民的拉面店,明明是金在中吵着要出来吃宵夜,可结果他就连自己点的那份都没有吃完,最后反倒是都进了郑允浩的肚子。

郑允浩在吧台结账的时候,金在中就站在店外马路对过的店家招牌下面抽烟,郑允浩提出想尝一口,金在中就同意了。他直接把自己正在抽着的这根极细的女士香烟送到了郑允浩的唇边。借着金在中的手,郑允浩低下头含住了那刚刚被男孩含过的地方,轻轻往肺里吸气。有什么流畅的如有实质的东西顺着气管钻入了自己的身体,原来这就是吸烟的感觉——正想这么对金在中说的郑允浩,一开口却直接被烟雾呛到咳嗽个不停。

在不断从嘴巴里喷出来又怎么都无法控制的烟雾和被呛出眼泪的迷蒙里,郑允浩看到的是金在中笑得张扬的眉目。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里突然就燃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随着他眸色渐暗,一把抱住了金在中的腰,然后几乎是把金在中重重撞在电线杆的支柱上。

金在中的背脊被顶的一痛,脸上还带着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只软软地叫了一声郑允浩的名字。

“呀!干嘛你郑允浩!”

郑允浩当然没有回答他,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当他低下头看到了金在中软软的脸蛋上那张粉嫩的嘴唇时,他就知道了。

他想吻他。

郑允浩自然没忘记那个被金在中捡回家的混乱的夜晚,他简直可以称为趁虚而入地强吻了金在中,虽然最后被以狠狠咬了舌尖以结尾,但是那种和喜欢的人唇齿相依的滋味依旧让他回味无穷。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完全对他不设防的他的在中,他的手软软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长长的浓密的睫羽在自己的注视下轻轻颤着。仿佛他也在等着这一个吻的降临。

郑允浩终于低下了头,凑近,吻却是湿漉漉地落在了金在中的极深的眼裂之上。

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感觉。

两个同样都是十八岁的少年,在本应该最纯真的年纪里却经历了最为复杂的事情,但此刻他们的手依然牵在一起,他们互为对方的初恋。

真好啊。真好。

郑允浩带着些过分乐观默默地想,如果他做的事情能够换来金在中一直保持这样的笑容的话,那么他愿意当上帝最虔诚的信徒,他愿意用一辈子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

只要他的在中能一直这样笑着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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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种笑容就像是雨后彩虹般只是短暂性的出现了那么一下之后,当天晚上,金在中的情绪就进入到了充满愤怒和悲伤的冲突期,他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在两人吃完了宵夜的拉面后一起牵手回到家,又依次冲了个澡,郑允浩看着金在中睡下,可睡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正在归纳东西的郑允浩便听到了从床上断断续续传来的啜泣声。

那声音在漆黑的夜里就好像鬼魅一般,郑允浩停下手中的动作先是驻耳停了一阵,他的心就像悬在半空中,唾液在口中回旋,变得白而混浊。那声音断了几秒,紧接着,如狂风骤雨一般,变得更加清晰而明亮,那声音有如实质一般抓挠着他的胸膛,腰和脚尖变得黏糊糊的,鸡皮疙瘩疾风般覆盖全身。

是在中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之后,郑允浩立刻丢下手中的物品奔到床边,黑暗里,席地而放的床铺上被子堆成一座小山。

弯下膝,郑允浩的手探入被单当中,寻到了那湿漉漉的如被露水打湿的小花一般的面庞。

金在中并没有醒来,他整个人都缩成了虾米状,入睡前刚刚冲洗过后本应该是干爽的身体现在全被冷汗浸湿了,浑身都紧绷着,紧握成拳头的指尖全都深深地陷入道肉里。人陷入到了最深的梦魇里,在梦中,那些创伤场景会一再复现和重复,反复折磨着他。

因为不忍金在中始终陷入在梦魇当中,郑允浩轻轻将他从被子里面捞了出来,慢慢地,就像拥抱一株脆弱易折的真正的花朵那样,把他抱进了怀里。

那是一个有些笨拙的拥抱。

他真的不会哄他。

即便他能够制造出混乱的现场,能将真正该掩藏的尸体销毁殆尽,他能够将外部的一切都安排得措置有方,可面对金在中,他依旧束手无措。

小小的,像花一样的在中,看似脆弱却又十分坚韧的在中,面对他,他从来都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郑允浩轻轻用手指抹去金在中睫毛上的泪珠:“不哭,在中。不哭。”

他试图将金在中从梦魇中唤醒,“在中,在中。醒醒。”郑允浩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金在中的背部,一边又用手去擦那源源不断流淌下来的泪珠。

因为像花朵一般,所以太难照拂,就连靠近,都有可能会被它表面竖起的刺扎到。郑允浩不止一次因为金在中那些故意竖起的保护层而对他望而却步,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正是因为是花朵,所以才需要那些尖刺来保护他羸弱的花瓣。

“嗯……”被唤醒的在中睁开迷蒙的泪眼,从一片婆娑之中,他看到郑允浩正焦急的望向自己的面容。

“怎么了?”金在中微微掀起发胀的眼皮,好像眨眼间便忘记了刚刚梦中的可怖的景象一般,他顶着红红的鼻尖,这么对郑允浩问道。

郑允浩当然说不出来。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将金在中抱在怀里,手上一边一下地很有节奏地在他的背上拍打着,“没事,只是看你好像是睡的姿势不对,害怕你一直在憋气。”

“……哦。真的?”金在中反问了一句。他的眼中还含着好似自己都未察觉的泪珠,因为仰起脸看着对方时的眼睛愈发显得晶亮。

郑允浩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低下头,毫无征兆地用牙齿狠狠咬住了金在中鲜妍饱满的唇珠。他没什么经验,第一次的经验是金在中在Ly喝醉了亲吻他的嘴角,第二次就是那个夜晚,第三次就是现在。所以他的吻都是笨拙又粗暴的。

金在中呜咽了一声,好像对于突如其来的亲吻很是吃惊,但他一点都没有反抗的,只是手臂软软地垂在郑允浩揽着他的胳膊上,他浑身无力,只是被动着的接受着郑允浩的亲吻。

郑允浩吻的十分热烈,且认真,他将乏力的刚从梦中惊醒的男孩拥在自己胸膛之上,就像怀抱着一个毫无生机濒死般的鸟类,但那却是温热的,有着足以让他疯狂的气息。

这个吻并没有很深入,反而就只在表面上反复舔舐着,如一头兽般舔舐着小兽受伤的裂口,希望能够促使伤口的愈合。

但郑允浩心中明白,真正被伤害到的,在中心中的裂洞不会被填上,只会裂得更大、更深。

没有谁能出来向他的在中道歉,金在中从来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愧疚的歉意,只能用自己的心血不断去填补受伤的空洞,一遍遍地打破自我来完成重组。

早就知道。

郑允浩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可就算知道了他也没办法再心理层面为在中做得更多了。

他只能用实际行动的陪伴来帮助在中度过难关。

也许是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太久,郑允浩根本没注意到在身下的在中呼吸不畅,已经接近窒息般地捶打着他的肩头。他这才如梦初醒,唇瓣微微分开些许的距离,一丝晶莹的丝线挂在两人之间,然后仿佛能听到“啪”的一声,那水丝便断了。

两人皆是气喘吁吁,金在中更是半个身子都麻了,像是四肢都触了电,只有嘴唇还是有知觉的。

金在中没有问他为何会突然亲吻自己,就像郑允浩同样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睡梦里痛哭一样。

在那么激烈的情绪反扑之后,金在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安心睡吧,我一直都在。”郑允浩就像是有个不争气的孩子似的,将房间里新添置的空调扇调到适当的温度,又设定好时间,确认了窗户有没有关严,给在中盖上毛巾被,然后把卧房里的灯都关掉,看着他再一次沉入了梦乡,这才回到客厅当中。

客厅里只开着角落摆放的一盏落地灯,从半圆的灯罩之下,散发出微弱的孤寂光芒。

但郑允浩并不感觉孤单,因为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他喜欢的人正静静地睡着了。

不知为何,郑允浩一点睡意都没有。按理说,在过去的三天里,他部署周全了数件重要的事情,并亲自处理了奎泰的尸体,直到现在,他的鼻尖仿佛还萦绕着血肉的气息,一切都应该让他感到精疲力竭才对。可是如今却好像因为极度的睡眠不足,反倒甚是清醒。

虽然他很想现在就回到房间,在在中身边的床上躺下,或是抱着在中入睡,可恐怕那也完全睡不着。他从还未完全整理好的大包里掏出了还未看完的书,走到灯光下面,直接席地而坐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由一名退役后的检察官写下的对于大韩民国在刑事案件方面屡次侦破奇案的书。

完美犯罪,这四个字常常出现在推理小说中,但这本书介绍说,在现实生活中,想在谋杀案中完成完美犯罪是极为困难的。

在韩国的刑事案件中,单看谋杀案,检举率约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而媒体们大肆报道的不管是华城连环杀人案、李形昊绑架案,还是青蛙少年失踪事件,都不过是极为罕见地个例,所以也才能引起举国关注。

警方对于谋杀案的侦查之彻底,可以用“事无巨细”来形容了。他们会搜集现场所有可能收集到的证据,对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也会进行细致入微的反复排查。

而不管在哪个县区,负责侦破案件的都是能力极强的王牌刑警,对于这些人来说,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真正找到证据,只要有一丝丝怀疑的可能性,将被怀疑者进行紧急传唤,在封闭幽暗的审讯室内,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对其进行言语上暴力的摧残,其残酷程度超乎人想象。一开始的二十四小时紧急传唤,如果一旦发现了有任何蛛丝马迹,那么就可以变更为最长二十天的拘留时限,而通过变更犯罪嫌疑实施二次逮捕的方式可以将时间无限次地延长。

一般人在这个过程中绝无守住秘密的可能。

被警方认定为谋杀案并展开调查的瞬间,也就几乎等同于宣告了某人是有罪的。只要被立案侦查,在层层压力之下,就绝不存在完美犯罪一说。

但这也给了郑允浩一些启发。一旦被立案,就必定要揪出以某人为犯人作为结束,那没有将事件定性为刑事案件,或是根本就没有这件案子,没有尸体,自然无法立案,不展开侦查,那么完美犯罪就可以成立。

这就是郑允浩在做的事情,制造新的流血案件,以混淆警方和大众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完全的将所有可能的证据一并湮灭。

想要隐藏一片叶子的最好办法就是将其藏在树林之中,而想要完美掩藏其一个人的死亡,那就是创造出更多的流血事件。

为了隐瞒一个人犯罪的事实,到现在变成了足足有六人丧命的大案。

这是和在中毫不相关的,只由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的做法。

郑允浩经常在影视作品当中看到说,有些战场上杀过人的士兵会遭受身心的巨创,产生心理创伤,最后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就像现在的在中那样。但是也有很多数据表明,那不过是极少数人,绝大数手上沾上鲜血的人在回归正常生活之后并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他们依旧泯然众人矣。

有了这一数据当作支撑,郑允浩相信在中也会很快就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的,他可以快乐的生活,他也本就应该如此轻快地生活。

而现在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情,将会被自己永远当作秘密一般掩藏在心底,根本就不需要在中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前日到现在,自己根本连两个小时都没有睡到,虽然精神还是亢奋,但是从耳朵的深处却发出轰鸣,疼痛的感觉也越来越重,并且因为思想得越发偏离,他竟然在不自觉地情绪激动了起来。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平复着因为喘息而上下滑动的喉结。

此时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看到郑允浩现在的神情,如果有的话,那他一定能从郑允浩的脸上看出一种宛如上帝最虔诚的信徒一般的神情。

那就像是一种“圣召”。说的是被神选中赠予使命的意思。

对于郑允浩来说,为了金在中所做的一切就好像是受到了上帝的召唤,甚至他信仰的恐怕根本就不是什么上帝,而是他心目中的爱人。

在平复了心绪之后,他将面前的落地灯熄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还算明亮的月光,摸索着打开卧室的门走到了床铺旁边。

安全地带——看着正在熟睡的男孩脸上露出的还算安稳的神情,他的心中突然就冒出来了这四个字。

自己从前只是一味的当一个袖手旁观的人。母亲为自己争取来家产的时候自己是这样,当在中受到那个衣冠禽兽一样的教师侵害时,他也是这样。

可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打算,甚至已经将自己置身于旋涡之中了。没有掉进过洞穴之中的人,不会明白待在洞底的那种绝望。金在中曾经就处于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而现在不一样了,他会亲手为他的在中打造一个坚不可摧的安全地带。

他有绝对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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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meijiaxi 于 2025-1-24 20:17 编辑

41.

自从那天以后,虽然两个人并没有明确地说过要在一起这样之类的话,但情况就自然而然变成了两个人成了不需要言喻的恋人的关系。

金在中没有问过一切有关Ly的事情,包括那天发生了那样惨烈的事情之后留下的一片狼藉又该如何处理,尸体又去了哪里……这之类的问题统统没有过问。两人之间也从没有询问或讨论过关于以后、将来之类的话题,仿佛他们之间就只有眼下的这一刻,未来什么的,太遥远了。

日子好像又回归平淡,一日重复着一日,但郑允浩观察发现,在中对于在身上打孔纹身这类的事情变得更加狂热了。郑允浩有些难以理解金在中为何会对自己的身体有着那么强烈的破坏欲,这在他看来像是一种猎奇,被掩盖在潮流的外衣下的一种奇观。

猎奇本身就很有力量。

人对奇观的注视就像是凝视深渊,注视者和被注视者的关系很容易错位。让自己成为一种奇观,好像是穷途末路之人难免会想到的主意。动起来总好过令人失望的现在,但是真的行动了很有可能发现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时候,死亡就会变得非常有吸引力。

郑允浩想也许这只是在中想要挣扎着活下去的一种动力,所以他对于在中的这些行为统统都是以非常包容的心态来接受的。

而有一天晚上,金在中突发奇想地拉着郑允浩去了便利店买回来黑色的染发膏,然后要求郑允浩帮他染发。

从来没干过这类事情的郑允浩简直可以称作为笨手笨脚。看着包裹着塑料胶布的像个小蘑菇似的乖乖坐在镜子前的金在中,手中拿起一缕柔顺的发丝,然后用一面是齿梳一面带着鬃毛的刷子将染发剂均匀地涂抹上去。

在这样的无数件小事当中,郑允浩渐渐感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来。

虽然染发剂强烈的气味让两个人都很头痛,但在吵吵闹闹中,两个人脸上都漾起了笑容。

“允浩,你真好。”金在中从镜子里看着正站在自己身后调配着染发剂的郑允浩,打从心底里由衷地这么说道。

在经历过三次的脱痂之后,“天使之翼”彻底留在了金在中的肩背之上。完完整整地被他拥有了。

金在中一直都觉得,“拥有”真是一个好词。别看他这样,其实他应该算是个欲求颇多的人,尤其是从学校出来之后,在独身一人毫无牵挂的生活中,他追求的总是渴望即刻占有。哪怕是省下吃饭的钱也要买酒,哪怕是去宴会当陪酒卖笑的男招待,也想要买下那些看起来金装玉裹的东西。不是说人长大后,出于想要补偿小时候的自己的心理,所以会拼命买下那些曾经都买不起的东西当做补偿吗。金在中对于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不过,就当作是出于补偿的心理,他总是用一样东西换取另一样,用一种代价获取另一种代价。

可是,所谓“拥有”又很可悲,不是吗。得到了就会理所当然地认定是自己的东西,不再有得到前的那种兴奋和欲求。曾经渴求得发疯的东西,一旦到手,就立刻降低为“已拥有”的其中一件平平无奇的玩意了。使用过几次,穿戴过几次,那原本摆在橱窗里看起来金光熠熠的物品,到了自己手中,就像蒙了尘般,看起来平凡无奇。

那郑允浩呢?

看着镜中真实地映出对方的倒影,金在中有些坏心眼地想。自己对郑允浩的欲求会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不是经常说男人统统都是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了吗。就跟“上了钩的鱼用不着鱼饵”的逻辑一样,因为已经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所以就不再花心思在对方身上,转而向其他让他产生新的兴趣的地方。

但是,对于鱼来说,一旦得不到鱼食,鱼就只有非死即逃这两种选择。

哎,那所谓爱情,自己始终在憧憬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现在的话,金在中看着镜子里正专心致志为了做这一件事的郑允浩,他还是感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满足感。也许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尤其是和郑允浩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之后,金在中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技能。

水管里之所以没有流出热水,只不过是因为热水的阀门没有打开;而要使用厨房的天然气的话,得去相应的燃气公司办理开通的手续罢了;灯如果不亮的话,首先要去看是否是跳闸,再然后应该检查灯泡的使用寿命,到期的话只要去买来新的灯泡换上就可以了。还有很多正常生活需要的物件,都是郑允浩带着他一样一样挑选过后买了回来,充实了这个原本简陋的屋子。

这样类似的事情简直不胜枚举。

可对于金在中来说,即便从前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还是好好地活到了今天。看着总是在他面前洋溢起神气表情的允浩鼓鼓的包子脸,金在中总是觉得不忿,但在不知不觉中,郑允浩的占比的确在他的生活中越来越大了。

窗外景色寒凉,外面是干燥的空气的气味,不知不觉,秋天真正地到来了。金在中不用再每天为生计发愁,对于不需要上学也不工作的人来说,几天还是几周,甚至一月过去,时间在他身上任意流淌还是碾压过去都不再有任何感觉。只记得这中间他去过两次Selene,可每次都是店门紧闭,悬挂在路边的霓虹招牌也从没有一次是亮起的。因为没有美静的联系方式,金在中无法和她取得联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着总会再见上面也就没那么放在心上。只是从那之后,他便渐渐地不太出门了。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种叫做活力的东西在他身上开始慢慢消逝。每天早上一睁眼面对的是郑允浩已经离开去上学之后的空无一人的房间,吃完允浩留下的早餐之后他会选择再睡一个回笼觉。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无比痛苦,只能睁着眼睛等待天黑。晚上允浩回来,两个人会一起去市中心的商业街转转,一起吃晚饭,有时候还会喝酒。喝醉了允浩就会把他给背回去。这样的日子过来过去又感觉到乏味了,金在中这才发现,原来除了郑允浩之外,自己连个能出来一起玩的朋友都没有,可看着有时候允浩会被他的朋友叫走,或是遇上Ly有什么事需要晚些归家时,他就会一个人待在孤独的房间里乱发一通脾气。

朋友比他还要重要吗?你是要朋友还是要我金在中真想看着郑允浩的脸问他这么幼稚的问题。可是下一次再看着郑允浩对着自己那坦诚的脸时,他便也什么埋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帅气的允浩,却又看起来傻傻的允浩,总是像个闷葫芦一样,却一味地在行动上对他好的允浩。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叹息。

这时候酒精就变成了他的好朋友。

该称为酒精中毒吗?总之每天喝醉了的话,总会比清醒时感觉要好一点。所以比起吃饭,他开始更加喜欢喝酒,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下什么只靠酒精和一点下酒菜来过活。在这种情况下,他越来越不喜欢“当下”,而是一直想着“明天”。明天什么时候到来。也不是说到了第二天早上就能解决什么问题。说到底,他的生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之前还有过一阵子的提心吊胆,总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就会找上门来。可是过了这么久,黑帮当街开枪致六人死亡的案件都已经快进入收尾阶段,而奎泰的死就好像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没有人调查,奎泰这个人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一样,在存在之前就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但总之,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金在中就是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就是没有了活力。

有时候看着郑允浩为了他着急和伤心,他反而会从心底里生出一点痛快来。看——都是因为你丢下我和你的朋友们一起,所以才让我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人,所以我才难过。金在中好像就是为了故意将自己制造成悲惨的模样,以此来博得郑允浩更多的关爱和同情。但他早已忘记了,在郑允浩来到他身边之前,那一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孤单的夜晚是什么样子的了。

两个人一起这样吵吵闹闹地生活又和好,但金在中还是没有生出多少力量来,反而是愈加消沉。他说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天使之翼在身上,这是谁都无法夺走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也很想尽快去打舌钉,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了。

也许是为了让日渐消沉的金在中打起精神来,有一天在结束了学校的课程之后,郑允浩买了几支烟火棒回来,说要和金在中一起放。

这个时候也能买到这种东西啊,又不是临近新年什么的。对于郑允浩拿回来的东西金在中感到十分稀奇。他从来都不是有时间有精力去玩这种东西的孩子,就连小时候都没怎么玩过,更何况是长大以后。

金在中好不容易生出一点精神来,他趿拉着拖鞋就跟着郑允浩下了楼,来到楼后一片无人照看的生长茂密的草丛当中。草已经不算绿了,也听不见其中蟋蟀的叫声。

天空异常美丽,宛如深海的海底一般,渐黑的天幕中夹带着一种海蓝色,向四面八方延展。今晚月亮被云层遮蔽,因此焰火燃出的光亮好像比金在中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闪亮。

看着手中烟花的顶端噼里啪啦地飞溅出火花,金在中觉得就像是照亮了自己原本漆黑一团的人生一样。这些都是郑允浩带来的,郑允浩来到自己的生活里,原本肯定是想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才对,可是自己却怎么都提不起劲来,面对以后,也总是会想着——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惨死在路旁——这样的景象。

心里面想着死亡的事情,嘴巴里就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允浩,你有想过去死吗?”

在焰火的照耀下,郑允浩的目光唰地锐利地向他袭来,金在中不由得感到背后一凉,好像有冷汗就这么下来了。

郑允浩如果真的生起气来,那恐怕会变成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紧接着,火光倏地湮灭,周围又陷入了一片沉寂的黑暗当中。

郑允浩生气时的帅气眉目也一同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烟花的生命如此短暂。

有好一会儿,郑允浩都没有说话,自觉说错话的金在中自然也紧紧地闭着嘴巴,一声不吭的。两个人只是沉默地给对方手中的烟火点燃了捻儿,一同看着烟火光彩耀目。

最后一支是名叫“仙女棒”的焰火。

看着那些小小的、如同惊雷的黄色火星瞬间向四处飞散的模样,金在中觉得如果时间能够永久地停留在此时此刻,那么焰火一定会更加美丽。

可是就好像有寿命的东西,才更能凸显其迷人之处。不过在亮光完全消失之前,郑允浩牵起了他的手,温热的触感真实地传来。

他在他耳边用带着央求的口吻说道:“在中,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就像短期旅行什么的,我想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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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期旅行?

从郑允浩口中刚一听到这四个字,金在中立刻就是一惊。

“不行!”拒绝的话语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果不其然,在仙女棒闪耀的金黄色光芒的照映下,是郑允浩耷拉下来的有些失望的眉眼,转眼间。紧接着金色的光芒消失了,黑暗中,两个人都保持缄默地相对。

“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去,而是……”过了半晌,实在是受不了这磨人的沉默,并且察觉到自己拒绝得过于干脆的金在中有些磕磕绊绊地向郑允浩解释道:“是、是因为……哦对,是因为你马上就要进行全国联考了,这种时候,如果因为出去玩而分了心,耽误了考试那可怎么办!考上大学,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不对,这应该是你现在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反正不能因为我、决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耽误了学习。所以还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掀起薄薄的眼皮去看郑允浩的脸色。

郑允浩正好垂下眼眸,两个人在黑暗中也说不准到底有没有看清楚对方。金在中只是心突地一跳,赶忙撇开了眼神。虽然他刚刚说的这些并不是完全的假话,可是多少也是带点找借口的意味。不是不愿意和允浩一起出去玩,而是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和精神,所以才就想保持现状就好。

终于,郑允浩在长时间的黑暗中眼睛已经完全能适应过后,他看到金在中用结结巴巴的语气认真地为自己拒绝的话语解释着,那副模样实在是显得尤其可爱,他忍不住伸出双臂将金在中一下就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是热的。

温热的体温,和来自于另一个男孩的馨香的好闻味道立刻钻入了郑允浩的鼻尖当中。他忍不住地垂下了头,将鼻尖探入金在中的肩窝像个大狗狗一样地嗅闻着。

就在金在中忍不住痒的想要朝后躲开时,郑允浩的手就像钳子一般牢牢将他的人禁锢在自己的怀中,然后用无比笃定的语气在金在中的耳边说道:

“不会的。”

再然后,他双手把持着金在中的肩头将他微微拉远,两个人在黑暗中双目对视。郑允浩又重复着向他保证了一遍: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现在你不需要考虑我,你只要想——你自己想不想出去玩,和我一起。我们可以去赏枫叶泡温泉,还可以去好多没去过的地方。我们就出去散散心,让你转换一下心情而已。”

这下金在中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了。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微微变得湿润。

一方面,他是对于郑允浩对自己的无限制的包容和细心十分感动,但另一方面,他直到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然是这么的自私。

在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优先考虑着自己,一味地陷入在那种悲天悯人、孤影自怜的情绪当中。而允浩对着打不起精神的自己从没有一丝怨言和腻烦,而是担心不已。他不是勉力自己努力找出话题来和自己分享,就是强拖硬拽的让自己迈出门去。可到头来,还是要面对着自己这张阴沉沉的面容。

每天守在自己身边的允浩,却只能看着自己越来越意志消沉,那种无论付出了多少努力却都是失败感觉,允浩的心情该有多么难过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金在中,心里突然生出给他安慰的愿望来。不是真的对旅行抱有期待,而是因为想看到允浩脸上也露出那种毫无负担的笑容来,为了那种笑容,所以自己也要努力才行。

最终,在郑允浩再三保证自己学业不会出问题的前提下,两个人一起商定了要去短期旅行的时间和地点。就定在了下个礼拜的周中,正好是考试前的最后一个国立假期,三天再加上一个周末,五天的时间。地点就定在了距离首尔不远的县区一路往南。那是拥有着温泉和开满红枫的山林间,用于散心和转换心情最是合适不过了。

并且,据说在这个时期去的话,正好能赶上夏天的尾巴,那是最后一场烟火大会。郑允浩用十分夸张的语气不断向金在中摇尾巴似的求夸赞,一个劲儿地说:“怎么样怎么样?我选的这个地方一定会很漂亮的!”

金在中便提起劲头来,他摸着允浩有些坚硬且扎手的发丝,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等到出发的那一天,因为是国立假期,再加上近期报纸还是电视上都在宣传什么“漫山红枫”和“夏日最后的烟火”,导致大家的旅行都变成了同他们一样的目的地。站台上挤满了拎着旅行箱包的旅客,还有小孩子在周围跑来跑去的,显得十分嘈杂。

金在中向来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看到这种缺少家长管束的十分调皮的孩子,属于看到就十分头痛的类型。可偏偏在人潮拥挤的站台上,那些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不论是长相还是打扮都异常显眼的郑允浩和金在中两人。其中一个梳着小平头的男孩子竟然直接用手指着金在中脸上地眉钉和他已经扩张到异常夸张的耳钉发出了足以穿透耳膜的尖叫。

“啊啊啊!快看,这里有个好奇怪的人!”

这样大叫着的男孩还一边发出尖利的大笑声,立刻就吸引了周围站着的所有人的目光。众人纷纷朝着男孩手指的方向,朝金在中看了过来。

金在中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或是喜欢招惹人目光的人,即便是身上打了那么多夸张的孔,还有纹身,但那都不是因为想要吸引人的瞩目才那样做的。甚至准确来说,他其实是更加讨厌那些人对他投射过来的探究和好奇的目光。

就当他准备拉着郑允浩没入人群的时候,没想到郑允浩却突然出了手。

那男孩刚准备钻进人群的时候,郑允浩眼疾手快,他抓住了男孩上身穿着的连帽衫的帽子,就像老鹰逮着个小鸡仔似的,男孩的脚甚至都快离了地,有些痛苦地脸都皱在一起,发出呼呜呜啊啊的惨叫声。

金在中赶忙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在耳边急声说道:“你在干嘛?别这样。”

郑允浩回头用眼神以安慰,然后又转过头不顾男孩死命的挣扎手里死死地拽着帽子,冲着人群里大声喊道:“这孩子父母在哪?”

他连问了三遍,这时才有个小个子男人从人群当中挤了出来,一看到自己的孩子竟然被陌生人这样欺负不由分说地刚想发作,但是当他走到跟前,看到了身高比自己高上了不少,看起来身体健硕又人高马大的郑允浩,再看了一眼郑允浩身边穿着打扮时髦,又浑身打孔还有着纹身的金在中,立刻脸上就换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脸。

郑允浩一看,家长来了,立刻将男孩不礼貌的行为复述了一遍。他唬着脸,故意做出生气的表情,就连金在中在一旁看到了都要吓得悄悄吐了吐舌头。更别提这个小个子男人,更是吓得不轻,拉着自己的孩子连连鞠躬道歉。

郑允浩还不满意,非得让男孩亲自向金在中道了歉,这段旅途启程前的小插曲才算是结束。

等到两个人坐在了指定席的席位上,列车缓缓启动,金在中才悄悄凑到了郑允浩耳边,用憋着笑的语气说道:“那个人,肯定是把咱们两个当成了黑社会,你看他吓成那样。不过我好像的确是黑社会前成员。”

他悄声在郑允浩耳边说着话。

车厢里面几乎已经满员,郑允浩丝毫没有芥蒂,直接将两人中间的扶手抬了起来,这样两人之间便毫无遮挡地坐在了一起,他将金在中的脑袋往自己肩膀上一口,这才慢慢地向金在中用十分简洁的语气解释了自己刚刚的行为:“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欺负你。”

“太夸张了,那只是个小孩。”

“小孩也不行!”郑允浩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种偏执的倔强从金在中的头顶传来,让金在中忍不住掀起眼皮往上看。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郑允浩的半张脸。就好像是金在中第一次看见郑允浩一样,他细细地用眼神描绘过他瘦削的下颌线,从侧面看依旧高挺笔直的鼻梁,又到会投下浓密阴影的睫羽上。他看得那么认真,就好像这真是他第一次看见郑允浩一样,对于刚刚的对话反倒是没那么在意了。

原来,被人这样用力地在乎着,是这样一种体验。

金在中分出些心神来这么想道,郑允浩给自己的爱好像真是这样毫无保留,哪怕对面只是一个孩子的无心之言,但他都能让自己得到一个道歉。

这样想着,突然间,一股烦躁的感情涌上心头,金在中想大喊出来。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出于厌恶,就算是,那也是对自己的厌恶。为什么?当那股烦躁抑郁的心情被他稍稍压制下去,他不禁在心底里这么地问自己:为什么?放烟火的时候不是都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提起兴致来,要好好地和允浩两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可是现在他却觉得那种想法根本就是一个谎言。那很可能就是在燃放烟火的时候偶然升腾在心中的一个虚假的感情罢了。烟火燃尽,他也就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对生活充满了怀疑,并且根本对一切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看着身边允浩的笃定的面容,他感到无比羡慕。

允浩正是因为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以他才能有这么大的劲头去做任何事情,就好像是为了我,他什么都愿意做似的。

金在中在心中这样默默地想道。

一阵莫名的悲伤陡然袭来。恰巧一阵风带着初秋的萧瑟朝着车窗内刮来,也许是因为这阵风,金在中的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在模糊了视线的泪水中,他拼命地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允浩的侧脸。

但是这时候,郑允浩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流逝的美丽风景,丝毫没有能注意到金在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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